第一百七十八章 但现在,送你了(2 / 2)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用剑的杀手。

寒蝉以前想起自己要做帝王的时候,觉得很是违和,自己分明是一个杀手啊。

而现在,寒蝉想起自己杀手的身份的时候,同样觉得违和,你是一个要做南方帝王的人啊。

大约也是因为自己付出了很多。

寒蝉觉得自己现在很配做这样一个帝王。

所以他反手握着剑,像是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一般,只是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拄剑而坐。

“生来是帝王的人,未必是帝王,能够做帝王的人,才是帝王。”

这样一句话也许很是啰嗦。

所以它有一种比较简洁的说法。

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阑离轻声笑着,说道:“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

寒蝉挑了挑眉说道:“是的,你是文化人,我大概说不出这般的话来,这一句确实很好,看来你已经认清了现实。”

阑离平静地说道:“孤如果能够认清现实,就不会有今晚的故事。”

这个黑袍的帝王在纷纷扬扬撒着血雪的长阶上停了下来,转过头去,越过那些宫墙看向人间,无比的沉静,也似乎有着一些落寞。

“孤的令尹,欺骗了孤。”

“但是孤并不怪他。”

“因为他让孤明白了一个道理。”阑离转回头,看着上方的雪衣男人。

“身为帝王,自然是孤家寡人,所以叫做孤,所以叫做寡人。”

这个从未真正做过人间帝王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很是平静,很是释然。

寒蝉平静地看着阑离,说道:“是的,很诚恳的建议,这让我这样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剑修,很是受益。”

阑离至少曾经是陪帝,而寒蝉,便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

“你觉得孤是在给你建议?”阑离无比讽笑地说着。“孤恨不得亲手杀了你,又怎么会给你这般中肯的建议?”

寒蝉拄着剑坐在那里,人间的厮杀之声依旧在继续。

剑光巫道之术愈发的热烈,天穹之上的那些神光也无比浓郁,照的夜色不似夜色,人间不似人间。

这个从未想过会走入这样一场命运的三十一岁的男人抬头看着天空。

“是与不是又怎样呢?人总会总各种各样的事情里学到不一样的东西。很多年前,从村里去流云剑宗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我会成为人间上层的剑修。去年来黄粱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我会走在皇宫之中,染指这样一座南方的帝位,而且它就在眼前。”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

寒蝉学会了做帝王。

这也许像是一个荒谬的故事。

但是就是这样的。

阑离平复下来,平静地说道:“它在孤的眼前,而不是你的。”

寒蝉同样很平静,二人就像雪中的石塑一般,波澜不惊。

“在你眼前的是我。”

阑离并没有说话,只是迈开端正威严的步子,在漫天风雪与璀璨的神光之中,衣袍猎猎地向前走去。

在那座楚王殿的殿门口,是一柄停留了大半年之久的剑。

剑名灵台。

现而今是神河之剑。

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三月,一剑穿过了从冥河归来的古楚令尹子兰的眉心,越过大泽,钉在了这扇门上。

阑离没有说话,因为他的眼中,并没有寒蝉。

只有那样一柄剑。

就像当初神女所说的那样。

拔下剑,打开这扇被尘封的楚王之殿的大门。

便是人间楚王。

寒蝉自然很是不能理解。

就像一开始他所说的那样。

他本以为阑离不会来,他会躲在风雪遮蔽的另一座殿前,等待着人间宣判他的生死。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不是这样的一位帝王应该有的姿态。

但是阑离来了。

连那些护卫他的南楚巫都被遗留在了下方。

明知那个从北方而来,要夺他帝位的剑修便坐在那里。

却依旧波澜不惊地踏过风雪冷阶,一步步地向前而去。

阑离也许看出了寒蝉眸中的不解。

脸上有了一些讽笑的意味。

你当然不解。

你不是那个终日被大势逼迫着,只能面对人间一切风雨说好的陪帝。

你不是在神女重回人间之后,终于看见了一丝真正的帝王的希望的阑离。

阑离当然也曾经讽笑过。

当他看见神女站在伞下,面对着某个崖上来到人间的女子,柔软的手指里开始泛着一些冰冷的颤动之意的时候。

但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发现自己讽笑的,不过是自己而已。

你面对着槐安那个帝王,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又有什么资格去风笑别人?

所以阑离。

所以阑离。

阑离平静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个雪色大氅的剑修。

死在剑下,又能怎样呢?

阑离停在了寒蝉身前的那一处雪阶上。

寒蝉终于站了起来,那柄带了巫血的剑,便在一些宏大灿烂的背景里,照着风雪,照着神光。

二人长久地沉默地对视着。

一切热烈璀璨的神光里,照耀着立于风雪长阶上的两个男人。

远方血色泼洒,剑意横流,巫河浩荡。

而这里只是包含一切的平静。

像是所有人为这里的二人特意留出的平静。

于是阑离伸出了双手,整理着帝袍之上那些被血絮污染了被风雪吹乱的绥带。

平静地,沉稳地,决绝地,将一切孤注一掷抛之脑后地,踏上了最后一阶雪阶。

于是寒蝉的剑进入了他的体内。

没有剑意,没有元气。

世俗帝王之争。

便在世俗一剑的寒意里,落下了帷幕。

阑离的唇齿间开始溢流着鲜艳的血色,然而他的脸上并没有遗憾,也没有不甘。

反倒是极其灿烂地笑着,便是那些唇齿间涌动的血色,都变得热烈鲜明起来。

“孤说过。”

阑离的声音因为含着一些自肺腑之中涌出的血液,而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因为生机流逝的身体,亦是带着寒意,向前微倾着,眼看便要倒下去,寒蝉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身体。

“他在孤的眼前,而不是你的。”

寒蝉骤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越过身前那个黑红帝袍之人,落向层层雪阶之下那些跪伏在风雪里南楚巫们。

他们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无比虔诚肃穆地立于风雪殿下,像是在颂唱着什么。

寒蝉依稀地听见了一些已经飘远而去的颂词。

是——魂归来兮!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

殿下南楚巫无比沉痛肃穆地抬头看向风雪楚王之殿。

“反故居些!”

声音悲痛,如丧考妣,如失君王。

那些颂词长久地萦留在风雪之中,在神光之下,哀哀地落下。

寒蝉蓦然转回头去。

在他的身后,在那座楚王殿前,有一个身穿无比深沉又热烈的黑红之大色的帝王正在那里走着。

巫术,招魂。

那是阑离的魂灵。

当他受了寒蝉那一剑的时候,便在招魂之术的牵引之下,越过了二人风雪里相互倚靠的身形,无比平稳而端正地向着那里走去。

这也许是天下最无意义的一次招魂。

但也许是天下最好的一次招魂。

阑离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怔怔地站在雪阶上的寒蝉,而后抬手,握住了那柄来自磨剑崖的灵台剑。

在一声清脆地剑鸣之中,拔了出来。

无数的剑意扩散而出。

虽然并无什么杀伤力,只是萦留于其上的残余之意而已。

然而身为魂灵的阑离,自然无法承受这样的剑意波动。

整个身形都开始快速地弥散着。

像是月色神光里倾泻的流沙。

像是风雪吹开的薄雾。

“孤说过,这是孤的。”

阑离的声音渐渐随之一同虚化。

“但现在,送你了。”

这确实是人间最好的一次招魂。

寒蝉怔怔地想着。

那柄剑插落在了殿前风雪覆盖的石板上。

不尽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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