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艺术歌曲的深度爱好者, 赫尔曼经常举办私人音乐派对,邀请贵族同好们品鉴他的歌喉,他还从未挑战过这首作品。
此时, 赫尔曼不得不怀疑, 那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或许确实有一些本事,但态度不够谦虚端正, 太容易被他人的眼光与情绪所影响——
在赫尔曼看来, 容修之所以狂妄地选择了这首作品,不就是因为格雷瓜尔的激将吗?
被人说“摇滚歌手不懂艺术”, 于是就意气用事、头脑一热、不知天高地厚地直接选择了“艺术歌曲”,想在上流场合展示自己也是懂艺术的?
简直是对艺术的亵渎。
赫尔曼决定, 要认认真真、全神贯注地聆听一番, 然后言之有物地教导一下这个年轻人。
首先, 就是容修弹奏引子的速度。
当然赫尔曼并非钢琴专业,他关注的不是钢琴演奏水平,况且也无可挑剔。
而是这个手速……
容修这个三连音弹奏速度, 意味着他要以原谱的要求“allegro”来演唱这首歌,甚至更快一点。
意大利语歌词的单词数量非常多, 而且谱面上有时呈现一个音符对应多个单词的情况,赫尔曼表示怀疑, 身为西方人的自己都很难掌握,身为中国人的摇滚歌手怎么可能会唱意大利语?
如此之多的单词数量、犹如绕口令一般的歌曲, 想要准确无误地演唱出来,而且还要体现风格和主题、情感饱满,又要兼顾唱功,难度不可谓不大。
这是其一。
其二, 这个钢琴弹奏的速度,太快了,就像一个巨大的门槛,会使歌者在进入人声部分时非常困难。
开口起得慢一点就会让歌曲显得拖沓,与钢琴伴奏有割裂感,失去“塔兰泰拉”的风格特征。
反过来,如果起得过快,又会影响歌曲后面需要提速的部分,导致更快的段落无法顺利唱下去。
何况,他还不知死活地自弹自唱!
自!弹!自!唱?!
声乐部分本就有难度,他还要分神弹奏重要的钢琴部分不是吗?!
他以为这是自己扒拉着吉他就能随口唱的乡村摇滚?
反正,赫尔曼有点懵逼,他不知道Rong选择这个速度,是否经过了深思熟虑。
八成没有,刚才那个年轻人只顾登台演讲耍帅,然后坐在钢琴前,不假思索就直接上手了……
而且!
赫尔曼听出,Rong钢琴开头这个速度,很明显比谱面更快了一点,难道是这小子在故意炫技?
这是何等的骄狂无知啊。
这小子应该立即把速度降下来!
伴奏速度慢下来,演唱时就能降低难度,即使达不到谱面要求,在这种并非公演、谈不上艺不艺术的派对场合,也算是差强人意。
人群里,顾劲臣目色微转,似有若无地观察着子爵的神色变化——
赫尔曼子爵的一张脸从面无表情,到愕然、惊喜、暗讽、气愤、紧张、着急、抓心挠肝……
一张老脸各种扭曲变幻,甚至还有一点恨铁不成钢,变了一百八十个花样儿。
顾劲臣轻轻一笑。
任何艺术作品都是如此,能激起观众的“情绪”,就是创作者的高超本事。
赫尔曼观察着舞台上的Rong,却不知顾劲臣也在观察着他。
在顾劲臣看来,赫尔曼子爵并非附庸风雅,老人家对艺术的追求着实是真情实感,也颇有艺术鉴赏品评的能力,只不过……
就像路易的吐槽,这老头三天两头举办一个所谓的音乐分享派对,硬邀着人家听他高歌一曲的这一点,有待商榷(……)
也不知听到自己小瞧的“摇滚歌手”演唱这首作品,老爵士会不会生闷气……
平时端肃严厉的爱人先生,其实真的很会作妖搞事情啊,故意扎老爷子的心。
无声的轻笑险些没忍住,顾劲臣垂下眸子,管理了一下表情。
原本被搞坏的派对心情,在听到容修弹钢琴的这一刻,忽然变得愉悦了起来。
顾劲臣很高兴,突然有点遗憾地想起了烁烁,他和容修的宝贝儿子。
他想,如果此时烁烁在场,听到爹地唱了这首歌,一定会欢快地手舞足蹈,兴奋地拉着自己“爸爸,爸爸”说不停吧。
因为这首《La Danza》正是《猫和老鼠》里众多世界名曲中的其中之一。
烁烁要是在他们的身边,一定会仰着小脸儿求表扬:爸爸爸爸,我知道的哦,爹地唱的是拿坡里老鼠的那一集,墙缝大混战,汤姆猫被欺负时的音乐!
如果……自己能光明正大带着爱人和孩子,手牵手出现在各种场合,就好了。
顾劲臣觉得,容修的宠爱让他变得任性又贪心,已经贪心到无可救药了。
……
此时,钢琴引子进行到最后,即将进入人声部分。
赫尔曼子爵站在最前排,他的心声呐喊都快化为实质,容修也没有将弹奏速度放慢下来。
赫尔曼缓了缓情绪,单单是速度细节方面,他就挑剔出了其一其二的毛病。
“其一其二”都未必能过关,之后的其三、其四、其五六七八,都不用考虑了。
赫尔曼皱了皱眉头,似乎预想到了年轻人栽跟头、搞砸这一切的场面。
四十八小节的钢琴引子令宴厅气氛被欢愉的旋律渲染。
仿佛一场派对舞会,但是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接下来就准备进入声乐部分了——
钢琴稍微降低了力度,容修的左手弹奏低音和弦,右手转化为分解琶音。
十分简洁的伴奏织体,节奏清晰明了,简约而不简单,仍然很快,太快了……
室内古典音乐独唱形式,没有麦克风加持,靠头声与胸声共鸣,对歌声穿透力的要求极高!
容修微扬下颌,轻轻阖眼,开口混合声区:
第一声“Già——”唱出来,就引起了全场惊讶!
这个嗓子!!
男高音美声唱法?
摇滚歌手真的唱了美声?!
赫尔曼子爵怔了下。
开口第一个单词,容修使用了音值延长处理。
在赫尔曼的记忆中,原谱面上刚进人声部分时,并没有延音记号。
但是,这种处理方式很奇妙,在眼下的场合相当应景,将歌曲的浪漫情感一瞬间拉满了!
家里人倒不觉得稀奇,大家常听容修在吊嗓子时唱美声。
与容修惯常唱摇滚时的声音都不同。
容修在演出时很少正儿八经这么唱,只在某些特定的歌曲,诸如“古典哥特摇滚”中真正使用过这种唱法。
然而,这种混声唱法却是声乐基础——专业歌手必须苦练这个基本功,只有唱好美声才能信手拈来、游刃有余地调用各种共鸣腔体。
容修的双手翩跹跃动在黑白琴键上,仍然是那个明快的速度!
像是一位优雅的贵族先生,深夜来了兴致,在富丽堂皇的城堡家中自娱自乐,艺术精灵就围绕在他的身边。
——艺术无须追求,艺术就是他的生活。
“Già la luna è in mezzo al mare
(海上生明月
“Mamma mia si salterà
(月儿多皎洁
“L\ora è bella per danzare
(青年共舞蹈
“ amor non mancherà
(正是好时光
开头这一段,要反复唱两遍,无比流畅地完成了!
在场的嘉宾们惊讶有之,惊喜有之,大家都忍不住要鼓掌了。
——这个“罗西尼男高音”的音色也太好了吧?!
罗西尼男高音,又称为:轻巧男高音、轻型抒情男高音。
与如今发展的歌剧美声相比,轻男高音非常贴近花腔男高音,但胸声不会很繁重,更为轻巧抒情,以便于处理各种复杂的旋律花样。
眼下看来,相当适合容修身为摇滚歌手的嗓子啊。
观众池里甚至有人产生了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这位东方明星的职业,他是什么专业的音乐人来着,还拿到了银狮奖?
一旁的格雷瓜尔从震惊中醒过神,他的表情糟糕透了。
而他的夫人乔安娜却仰望着舞台上的容修,露出惊艳而又痴迷的表情,变成了一脸花痴模样。
“开头起得漂亮!”二哥低喃了一声。
乐队兄弟们紧握的双拳渐渐放松下来,齐齐转头看向顾劲臣,好像在和嫂嫂报平安:老大没有任何失误,和在家里唱的一毛一样!
顾劲臣心里有了底,便继续暗中观察子爵的表情变化,对影帝来说“观察人”很有趣。
……赫尔曼面无表情。
或者说,整张“爵士脸”都已经僵住,只有忽明忽暗的眼神曝露了他内心的震撼与惊艳。
完全出乎意料。
惊艳的同时,赫尔曼也得到了答案——
暂且将其它点评要素放在一片,赫尔曼在听完第一段的时候,就解开了他纠结的速度问题。
容修之所以用了比原谱还要稍快一点的整体速度,是因为他对某些乐句进行了速度变化的处理。
比如,开头“Gia”字的延音,比谱面上的两个八分音符的小拍整整延长了一倍,而在之后的速度处理上也有一些声乐细节上的小变化。
而恰恰是这个稍快的曲速,让他在中途进行速度变化时,即使为了艺术表现而进行音值延长,也不会显得拖沓。
赫尔曼可以想象到,即使唱到后面不停地变速——有些小节必须要减慢,从容修的整体速度处理上来看,也不会低于原谱面要求的“Allegro(快板)”。
相当精准的考量。
重复的两小段唱完,赫尔曼不再纠结速度问题,又关注到了容修的音色。
这大概就是“其三”?
这位年轻的歌者平时是什么歌唱水平、演唱摇滚的时候是什么音色,赫尔曼并不知晓。
此时,赫尔曼听到的是相当明亮、细腻、优美的罗西尼式男高音,仿佛明媚的金色阳光倾洒而下,也似一汩汩清泉不断地涌出,稍带那么一点点的金属感。
不知是否被他那“通俗歌手”的专业影响,赫尔曼思考着,他的声音非常“靠前”——流行歌曲在演唱时就是要尽量靠前,犹如把歌词“说出来”一样发声,这种演唱习惯却“因祸得福”地反而让他的歌声更符合罗西尼艺术歌曲对音色的要求。
Rong的音色明亮,演唱松弛,清晰而又流畅,有共鸣、嗓音还稍带了点金属色彩,这一切都将罗西尼这首作品的主题风格诠释得淋漓尽致——
这首八六拍子歌曲主要表现了少年少女们在海边狂欢玩乐、为青春和爱情纵情舞蹈的情景。
如果使用胸声繁重、较为黯沉的歌剧美声唱法,将歌曲唱得十分厚重、有一种黯淡感的话,就与这首作品的主题相悖了。
显然,这个年轻人并非鲁莽选歌。
不论是对自己的音色,还是对这首作品的理解,都非常的精准到位。
赫尔曼子爵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判断,微微地挑了挑了眉头,脸上皱起的褶子也随之展开了些。
容修也确实得心应手。
这首歌是他的日常练声曲目,不仅难度在线,能练口.活和气息,而且欢快热情,能陶冶情操,让家里气氛轻松;
他尤其喜欢在顾劲臣的面前吊嗓子时练这首,希望有点忧郁的爱人心情能变好。
弹奏着钢琴,歌声热情动人,容修嘴角上扬了起来。
乐队兄弟们却非常紧张,一点也不像老大那么轻松愉快。
这首歌太快了,意大利语的词汇快速地从老大的嘴里蹦出来……
就像绕口令一样。
这里可没有提词器啊……
顾劲臣倒是不担心这个,因为他知道这首歌是爱人从小就日常练习的,压根就不需要提词器。
甄素素上个月还和顾劲臣吐槽过,容修小时候背化学元素表很费劲儿,要是能像唱《La Danza》一样利索就好了。
而此时,赫尔曼也关注着“唱词”这一点。
速度和音色点评完了,赫尔曼就开始着重关注(挑剔)这一点。
这就是“其四”了?
意大利语,既不是容修的母语,也并非赫尔曼的母语,这老头恨不得竖起耳朵,试图听个清楚。
这首歌的难度,就在于“绕口令式”。
以及,声乐专业中的一个术语,叫做“罗西尼式渐强”。
当二者碰撞在一起,就大大增加了演唱的难度。
演唱时,不仅要顾及绕口令式、仿佛蹦豆子一样的唱词,还要不断地对歌声的处理有强弱力度的变化。
正是因为这两点,使得这首作品的难度非常大,成为众多实力派男高音的“炫技曲目”。
然而——
赫尔曼发现,这些需要格外去注意的要点,容修似乎都没有特别地去处理它们。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浑然天成。
几乎看不出他如何“刻意”地去演唱。
容修演唱的每一个乐句,都是由f渐弱到p,然后在接下来的一段,又在每个重音的拍子上加强,精确地让他的歌声达到了f或mf,让歌曲充满了律动感与节奏感。
这是专业啊。
不是“略懂一二”的专业,而是至少接触了十年艺术歌曲,并且每天练习演唱的那种专业。
一个念头在赫尔曼的心里渐渐浮出水面。
这个年轻人……
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个Rong,绝不像大家所介绍的,乃至于他自己所强调的“我只是一名摇滚歌手”那么简单。
能将“罗西尼式渐强”诠释得如此精彩,甚至达到了教科书级,绝对不是一个混迹夜店的摇滚歌手!
此时此刻,赫尔曼想到自己没经过调查,就对这个年轻人产生质疑,不由得老脸一热。
当然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也并没觉得自己哪儿错了,仍然傲慢地,以审视、挑剔的眼光望着舞台。
歌曲即将演唱到B段。
就在这时,赫尔曼察觉到了身边动静。
格雷瓜尔正在与乔安娜低声说话,似乎想要提前离开。
“闭嘴。”赫尔曼冷哼了一声。
这太失礼了,简直将贵族礼仪抛在了脑后,赫尔曼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要走就快点走,不要打扰他人欣赏音乐。”
赫尔曼低骂了一声,目光又转向了他的儿子路易。
路易正在笑盈盈地望着钢琴弹唱的Rong,嘴唇轻轻跟着动,似乎在跟着容修一起唱,手指还在腿上轻轻打着拍子。
赫尔曼愣了一愣,一时间有些困惑。
印象里,自家那个混小子从小不爱唱歌,而且拒绝被家族摆布,学这学那,所以根本不可能会唱这首歌吧……
难不成,真的像格雷瓜尔所说——路易和Rong的关系亲密?
所以,Rong教过路易唱这首歌?
再一想,路易近来确实对“艺术”蛮感兴趣的,昨晚主家宴会有一位戏剧大师到场,路易还和人家聊了半天。
刚想到这,赫尔曼抬起眼,目光穿过人群,恰恰与自家儿子对视上了。
托马斯父子:“……”
路易不经意地看见父亲正盯着自己,立马回避了视线,刚才蠕动跟唱的嘴唇也闭紧了,似乎察觉到了父亲看见他跟唱,露出叛逆少年对父亲仰慕又羞恼的表情。
猛然间,赫尔曼一下想起来,在路易还很小的时候,自己好像有一阵子整天都在练习这首歌,那小子仰望自己时也是这种表情。
难道说,并不是他想的那样龌龊,而是那小子竟将这首歌记到了现在么?
这边,格雷瓜尔僵在原地,赫尔曼叔父训斥一句就不搭理他了,他的脸火辣辣地红成一片,拉上乔安娜往人群外避去。
今晚他是如何嘲讽、激将那个华人歌手的,他自己太清楚不过,媒体记者们都在现场,要是等容修唱完再离开,恐怕就太迟了。
而赫尔曼却仍安然自若地站在原地。
眼下,子爵阁下已经不顾什么面不面子,也不管什么媒不媒体,钢琴前的那位歌者完全吸引了他,他怎么可能离开?
赫尔曼小幅度地扬了扬下颌,身为“资深艺术歌曲大师”的他,还有很多细节方面要批评指导年轻人呢!
此时,歌曲过度到B段,完成了转调,a旋律小调转为A大调。
赫尔曼的注意力从子侄离开的身影,以及自家不成器的儿子身上转移回来,再次落在了容修演绎的作品上。
钢琴弹唱……
这也是赫尔曼无法忽视,必须要质疑、吐槽、批判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