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孟字浩然(1 / 2)

七娘是个爱操心的小童。

她盘算着既然“郎有情,妾有意”,许家逢难,他们师徒总该帮着做些什么。然而回头一瞧,心大的李白正给许葭展示自己的驯鸟绝技呢。

悠扬婉转的哨音响彻云霄。几只灰鹤闻声长鸣,从远处水田间展翅飞来,盘旋不去。

许葭没见过这等场面,惊喜地仰头望着。

七娘露出鄙视的小眼神。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李十二白根本靠不住,还得是她亲自出马。

小剑童气势汹汹,迈开短腿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从水田回来之后,李白终于瞧出七娘不对劲。

小丫头一整日里闭门谢客,钻在书案前写写画画,弄出副奇怪的图纸来。

第三日。

李白憋不住了,趴在七娘窗外,抻长了脖子研究图纸,越瞧越一头雾水:“你这是画的什么呢?”

七娘:“阿姊家被占去的永业田呗。”

她还耐心为李白讲解,这片深色的是望天田,浅色的是灌溉田,那些黄不拉几的是旱地。

李白垂眸瞧着,带了几分火气:“以许相公国公职事官从二品的身份,可以得到永业田三十顷②,分到三房手里得六顷(600唐亩)地。彭家贪得无厌,吃下这么多土地他种得完?!”

仅靠彭家的劳力,自然是种一百年都种不完。

但是,在这个盛世与荒诞交叠的开元年间,无数贵族地主侵占着山林川泽,盘剥农户,最终衍变成为开设田庄的生产经营者。

租佃模式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七娘一手撑着小脑袋,故作老成的叹息道:“我听婶娘说,彭家得了地便圈成田庄,又反过去租佃给农户耕作。”

李白左眼皮跳了跳:“说吧,你又憋什么坏呢?还特意画了许家的永业田产图。”

七娘贼兮兮地搓搓小手:“嘿嘿。”

这可彻底勾起了李白的好奇心,翻了窗进去:“你别光嘿嘿,想帮许家总不能靠你这小身板去斗殴,说来我听听。”

七娘这才“咕叽咕叽”在李白耳边说了一通悄悄话。

李白听得眼角直抽。

小丫头的主意说来也简单,四字以概括就是“挑拨离间”。

挑拨谁呢?

七娘叉腰:“那自然是佃农和彭家之间,佃农和官府之间,彭家和官府,还有佃农和佃农……哎呀呀,反正到处都是矛盾,有矛盾就有空子可以钻。”

看着小女娘骄傲的样子,李白嘲道:“唐律的空子,还真是钻出你这么一条漏网鱼了。”

七娘不搭理他,做个鬼脸:“略略略。”

李白作势要揍她,吓得小丫头连忙跳开了。

头脑安静下来,李白仔细一琢磨,觉得七娘这办法初时听着儿戏,却很有用。

在大唐,百姓正税与其他苛捐杂税拢共叠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负担;

可若是变成逃户,不用依着户籍交税了,他们便可以租种地主土地,只需种好地交了租子,全年也算有个吃饱的指望。

这对地主与佃农来说是好事,对朝廷却不是。

长此以往,大唐编户会大量流失。

这件事短时期或许察觉不到,但征战需要人力,生产发展需要劳力。在小农经济下,人力缺失便是致命的危机。

除此之外,彭家雇佣大量的佃农,耕种土地品质不同,秋收产量也不一样。

这些佃农相互竞争,怕是种个地都卷得厉害呢。④

李白有了主意。开口喊七娘:“换身麻布粗衣,我们去彭家的田庄。”

爱凑热闹的七娘欢呼一声,立马屁颠屁颠去照办。

*

蝉鸣鼓噪。

田埂上,农户们正忙着给稻田灌溉。

六月正是稻子长穗的时候,病虫害也因为气温升高而变多,农人们便不厌其烦的弓着背,在烈日烘烤下除虫灌水。

七娘长相可爱,深得长辈们喜爱。索性自己凑上去,问一位老者:“阿翁,你可认得彭家人吗?”

老翁抹了抹额间的汗,有些狐疑:“寻彭公做何?”

七娘摆出一张委屈小脸,胡诌道:“我耶耶想租田呢,家中没有米了,我都好久没吃好饭了。”

李白在不远处差点听笑了。

真是个小骗子。

那老翁眼神不太好,模模糊糊瞧见七娘穿的穷酸,脸上还蹭了一抹灰,只当是个可怜孩子。遂语气缓和下来:“莫急,田庄管事的待会来,叫你阿耶好好与他说。”

旁边的阿婆也插话道:“那是你阿耶吧?哦哟,正值青壮的郎君站在树下躲懒,叫个四五岁的奶娃娃过来晒着,好狠的心哦。”

七娘听得乐呵,悄悄赞同道:“就是就是。”

树下的李白听得一阵急咳。

事到如今,他也只好扮成狠心阿耶了。

李白凑上前搭话:“你们给彭公种田,能吃得饱吗?”

周围农户们提起这个话题,脸上可有了笑容:“彭公可是大好人呀。乡里乡亲的都得了彭公善心,才有一碗饭吃。”

“就是。我家都揭不开锅了,还是彭公预借出春种的种子,叫咱们只需要埋头种地,到了秋收按照契书交纳粮食便是了。”

“郎君,你就放心来吧!安陆一带交不起赋税的农人,几乎都是彭氏、田氏的佃户呐。”

佃农们你一言我一语,手上的农活儿倒是一点没落下。

李白听过之后,露出一副得救的表情,不好意思搓搓手:“这就好,这就好。不知咱们要给彭公交多少地租啊?”

老翁掰着指头粗算:“我家这二亩地,收租三斛,悔一罚二,再加上归还春种时借主家的种子,能剩下一斛多。插空轮种些粟、黍,也能凑出老两口的口粮了。”

七娘听得眼都瞪圆了。

这样的日子对他们来说,便是有希望有奔头了吗?

李白也是头一次直面到了“民生多艰”四个字的份量。即便是盛世,繁重的徭役之下,苦与责任也全都落在了百姓头上。

他想,那些高高在上的得利者,是否有一日也能弯下脊梁、趟入泥田,为这一亩二斛的口粮,拼尽全年的汗水啊?

师徒二人心中都不舒坦。

李白姑且还憋得住,佯装欢喜,又咋舌道:“不对啊!”

老翁:“哪里不对?”

“尔等可曾想过,彭公愿意出租土地,收取租金免除麻烦,那拥有大量公田的官府呢?他们的公田给谁种的?”

有个壮汉悄悄混在后头,忽然开口:“是啊,这几年倒是没听说谁去种了官府的公田。我家卖地之后,还想过去种公田呢。”

七嘴八舌的佃农骤然安静下来。

他们都将目光落在李白和七娘身上。

李白给那壮汉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严肃道:“我听闻江南东道一带,有富户私自承接了官府公田,再转手租给佃农,从中赚取差银。江南人管他叫——”

“二地主。”

李白的话如霹雳惊雷,震醒了田间忙碌的农户们。

大伙儿一合计,拎着农具风风火火出了水田,兜头撞上彭府管事,场面顿时一团乱,活像是农民起义爆发。

管事的从趾高气昂到跪地求饶,不过一息之间。他瘫坐在地支支吾吾,更显得彭家有鬼了。

佃农们怒火冲天,用农具押解着人,浩浩荡荡一条长龙往衙署去。田埂上空无一人,倒有几分游行示威闹罢工的意味。

州县府衙介入,后续的事情,便非李白和七娘能掌控。

七娘跟在李白身后,蹦蹦跳跳踩他拖长的影子:“十二白!”

李白扶额:“叫师父。”

“师父,你觉得这事会怎么样呀?”

李白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解了蹀躞带上的酒馕,痛快仰头畅饮一番,这才用袖子抹了下巴:“我觉得……应当不会怎么样。”

“但是,足够许家三房此刻去府衙趁火打劫了。”

公田被“二地主”赚差银,乃是当朝真事。

依照方才管事的态度,官府与这彭田两家也有龃龉,那大概率就还是利益上的矛盾。

七娘听的云里雾里,晃着李白的胳膊:“啊?什么呀什么呀!”

李白只好道:“许家介入这场博弈,大概率会被府衙当作拿捏彭家的筹码,他们可以背靠官府,趁机夺回一部分祖产。”

这是他如今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只是一次抗争,还远远没有达到撼动土地兼并局面的效果。

但李白莫名觉得,只要有七娘在,这条路会变得越来越好。

*

炎热夏夜。

萤火虫的一点微光照浮在山林间,叫人无端生出清凉。

七娘以手作枕,摊在院中躺板板。直到听到廊檐下的惊鸟铃响了,才睁眼望去:“师父,你温完书了?”

李白从书房内出来,看见七娘这副懒洋洋的样子,无奈笑道:“你这小火炉,又暑热了?我在屋里冰了些夏白桃、葡萄和柰(沙果)……”

话没说完,七娘便一骨碌起身,飞奔进厅内觅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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