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 57 章(1 / 2)

出京之前, 谢澜安去了趟长信宫。

宫殿幽深静谧,太后披着旧日臂帛,在书案上写字。纸砚旁边,放的是谢澜安初次拜见她送上的《月仪帖》。

殿内的帷幔重重垂着, 快入冬了, 老人家怕寒,皇上对长信宫的一应供应都如从前, 非但不曾减免, 因知太后生平节俭,又着意添了些份例, 做足母慈子孝的样态, 不让言官拿住话柄。

可离开了权力的滋养,这位叱咤半生的尊荣妇人还是迅速地苍老下去, 谢澜安看见太后半头的霜银白发, 心头亦有几分唏嘘。

太后抬眼看见女子身上的玄青海水崖纹官袍, 又淡若无迹地收回视线。她心平气和地写完一幅字,方放笔道:

“朱衣鹤补换青衣海崖, 看着确实更精神。”

谢澜安道:“娘娘的气色也好,只是入冬后昼短夜长,还当多加保养。”

她的声音里没了刻意营造的恭顺, 清沉冷静,不看人只听声, 会觉得是个风姿朗彻的男儿。她其实一直没有变过, 换回女装, 也不做扭捏作态,面对强权,也未见卑躬屈膝。

只是看见她的人, 会被她那份独特的遗世清高所蒙骗,觉得她略微欠一欠身,便已是对自己极大的认可与尊崇;以为自己降驭住这样一个人物,自己便也成了非凡的人。

一个面生的宫婢端来热茶,太后没有接。她绕过书案,谢澜安顺势扶着她的手背,走到窗前。

窗扇一开,一股凉风涌入,太后望着庭中凋零的草木,“本想与尉迟老妪争个高下,不承想,先输在一个小女娘手上。”

庾奉孝此前在诏狱里,见到庾松谷万箭穿心的尸体,急痛攻心,呕血病倒,未熬到斩首便郁郁身亡。

庾家一夜败如山倒,何氏受到牵连,长公主带着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住回公主府闭门不出。

太后听到后来,已经近乎麻木,她沉寂在这早已不复往昔繁荣的长信宫,没有如很多人料想那般倒下,反而如枯萎后逢春的老树,缓缓回过了生机。

“听说你在外推行新政,如火如荼。”太后看着窗外说,那是她多年来想要去做,却始终不能达成的政绩。“放心,哀家会活得很久,哀家会看着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谢澜安点点头。

她来也只是看一看旧主,并没有什么交心话可说,她撤回手,要走时,太后忽然转头问:

“如果当初哀家听你的谏言,约束母族,你会真心辅佐我吗?”

秋风吹动她花白的鬓发,这一刻,太后终是不可避免地显出沧桑的神态。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到如今她还心怀侥幸,活该被这女子耍得团团转。

何况谢澜安如今是皇帝的信臣,这样设陷的问话,以谢澜安的精明,如何会答。

“我会。”却听谢澜安平静地说。

太后箭一样的目光蓦地射向她。

谢澜安一脸淡然,清峻的双眼如两斗星辰:“娘娘,这么说吧,谢含灵根本不在意我效忠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陛下还是太后,只要他能用我的建策保国安民,只要他值得。”

“你……就不怕隔墙有耳,你怎敢如此嚣——”太后目光震动,话到一半自己恍然,是了,谢澜安不怕这些,她任用她这么久,从未在谢澜安身上见过一个怕字。

太后忽又想起谢澜安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既然每个时代都有人杰,为何不能是我?

——既然左右都是我,为何不能是个女人?

她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亮出过她的底牌,她要以女子身,在这世道上楔进一面不容为任何人忽视的旗帜。

“你……你好好辅佐皇帝,他和哀家不同,他是个好孩子……”太后心中隐生一种忧惧,语气似命令又似请求,然而谢澜安已经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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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牢关城墙的雉堞之上,一个身披摩羯纹羽缎氅服的妇人眼望山河。

她颧骨高耸,面容精明,编发上的金珠与耳上一对翡翠大珠珥坠无不显示出她的豪奢身份。

她眺望洛阳之东的大地上,两军撤退留下的疮痍战痕,问道:“我尉军死了多少人?”

她身后的一名络腮将官答道:“回禀太后,战死八万人,加上重伤者,逾十五万人。”

“不算多。”尉迟太后手抚冰冷的堞墙,“对方呢?”

“据军师统算,不过三万。”

“那就更少了!”尉迟太后笑意冷沉,“听说玄朝开启这场战事,背后的推手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

老将迟暮见青壮,美人色衰见新人,是世间第一等无奈事。这话正是出自尉迟太后之口,身后诸将不敢接话,尉迟太后从容自语:

“好啊,江山代有才人出。老虎打个盹儿,鸡兔便以为能来拔须了。待来年春,等我大尉的马儿养得膘肥体壮,青州之仇,哀家必加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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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之水已冰冷刺骨,江南深秋时节,犹能迎来气候湿润的小阳春。

湘沅水榭中,阮伏鲸劝说阮碧罗同他们一起回吴郡阮家。

他耐心道:“姑母要在这里守着姑父的英灵,侄儿不敢劝,但您想想,姑父生性醇慈,他的在天之灵定会对未曾出世见面的表妹牵挂不已。这是表妹生平第一回离开金陵,姑父的英灵怎会不跟着保护她,那么姑母随我们一道走,岂非更有望得到姑父托梦?”

阮碧罗在西院里困久了,对外事一概不问,近两个月谢澜安已撤了禁令,她却依旧足不出户,仿佛与人赌气。

她本来打定主意,一世都不离开谢府,闻听此言有些道理,转动木然的眼珠看了阮伏鲸几许,回头轻声吩咐茗华:“收拾包袱吧。”

阮伏鲸松了口气,表妹教他的说法果然有用。

同时他心里也涌上一股酸楚——祖母在家中牵挂远嫁的爱女,哭得肝肠寸断,姑母心中却只有亡夫,他还要借着姑父的名义,才能说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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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前夕,府里人一起吃了顿饯行宴。

这顿饭后,文良玉也要回东平去了,用他的话说:“我帮不到含灵什么忙,回到家乡督促文氏配合朝廷的检田令,还是可以办到的。”

而谢丰年会在谢澜安去吴郡后,起程去荆州大营。

喜穿绿衣的少年郎君在席间起身,郑重地向阿姊敬了杯酒:“阿姊往日没收锦囊之戒,求全责备之心,丰年已深晓你的用心良苦。世上无千年之世家,却有千年之君子,阿姊制衡金陵八大世家的所为,陛下勉之,士族骂之,庶民不明其义而赞叹踊跃之……我知道,姊所行至艰,我暂且帮不上阿姊,却断然不会拖后腿。谢丰年不靠宗族荫庇,不饰金玉外物,照样闯得出一番自己的天地,决不辱没这个谢字,阿姊不必有后顾忧!”

谢澜安欣然笑道:“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飞,少壮如此,不愁吾家无继。”

谢策既欣慰又无奈地举着酒盏,“话都被这顽儿说尽了,为兄只能道,你们放心去做你们的事,我会看好家。”

有大兄坐镇在家中,谢澜安最是放心不过。

她出京后,文杏馆和藏书楼开放依旧,僚属们依旧可以随时出入。士林馆有专人管理,留守的女卫们依旧在拨云校场操练。朝中有老师,内廷有郗氏兄弟,御史台有朱公,户部有何羡,而崔先生也已在赴任青州的途中——的确如丰年所说,金陵这里谢澜安可以暂时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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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郡外祖家中听闻谢澜安要来,早早便派船来接。

从桃叶渡登船,沿江南下百余里,走水路不过五六日便可抵达。

谢澜安这次南下的性质是半公半私,除了阮家姑侄与御史台调配的两名佐官外,谢澜安只带了楚堂,靳长庭,贺宝姿,肖浪,外加数名女卫,骁骑禁军不宜外调出京,便都留在京城,一行轻车简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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