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死者妻子的邻居。

根据相熟的人的描述, 死者是一名普通工匠，擅长的是木工方向的劳动，因为工作和劳役, 他并没有和自己的妻子、此时正在哭的女人住在一起。

十分悲痛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也是他的青梅竹马, 因为父母年迈且只剩下她一个孩子——其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服役后去了其他城池劳动至今没有归来、多半没了性命, 一个出差到野外被猛兽夺走了性命——所以她基本和父母居住在一起, 方便照料二老。

“逝者没有其他亲族吗？”樱问。

“啊，他的父母都没了, 走得很早, 是个活得很辛苦的小子呢，”有个老者叹了一声，“请祭司大人在冥府的女主人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吧，他是个好孩子。”

“我会的。”樱先应承下来, 在城邦内负责维持内部秩序的兵丁护卫抵达之前问了不少事情。

死者今年过了三十, 没有孩子, 服了七年多的兵役回来。他和妻子在二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成婚了, 住的就是现在的这个房子，他父母走得很早, 他变卖了部分家产才娶了这个妻子。

卖了祖产, 有了田地和金钱，他才在二巷买了新房子, 而他本身也多居住在二巷, 但他的妻子娘家在四巷尾，为了照顾老迈双亲基本很少居住在二巷这里。

之前说话有点“刺耳”的人是他们的邻居，同样居住在二巷，根据他所说, 这位妻子在逝者服役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和陌生男人没少眉来眼去。

“一个弱女子没办法照顾两个老人”，她本身既要去摊位卖家种的一些蔬果维持生计，又要照顾两个老人，看起来就没有那个时间精力，所以常常会有陌生男人过来帮助她，关系看着十分暧昧。

“是真的吗？”樱向其他人确认，面对她这个有分量的大祭司，普通人不敢隐瞒，连连点头。

“是这样的。”

“看到几次啦，有个年轻的小伙子，一直喜欢她呢。”

“是啊，还会去照顾她的生意，两人的摊位都摆在一起……”

“小子兵役回来，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大家有劝过要不就分开吧，但他不甘心啊。”

逝者从邻居、亲友等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妻子和其他男人不太好的传言，但他不愿相信，两夫妻可能闹过矛盾，可能没有，总之用这会儿红着眼睛的妻子的话说就是“都是胡说”、“他完全相信我”、“我是一心一意对着自己的丈夫的”。

樱其实已经察觉事情有蹊跷，但她并不打算当个判官，好在治安官很快带着护卫兵丁赶来，这人她也认识，是他们南庭出来的“前辈”，大概二十五六岁，贵族王族之后，算辈分关系的话，樱樱还能当他的远房堂妹。

“神樱祭司。”

“治安官康撒。”

两边互相客套地打了个招呼，一般对樱樱比较客气一些、尊敬一些的，就会给她套个“神”的前缀名，如果发不好樱的发音，就直接称呼神花就行，总归很方便，各有各的解法。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最后简单调查下来，变成了经典的“三选一”。

有一瞬间，她都有点想笑，嫌疑人大概有三人，都是比较健壮的男子，一位是与逝者妻子有绯闻传言的“情夫”，一位是逝者妻子的娘家堂兄弟，一位则是和逝者有过多次冲突的同为退伍兵丁的同僚。

不过，樱樱并没有体会到“推理的快乐”，实在是逝者的鬼魂在看到凶手之后，马上情绪就变了。

因为他死的时候是面对凶手的，虽然是一刀毙命，但也有一定的挣扎，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人脸了，对“某人杀了自己”这个认知非常准确。

“啊，真是没劲。”她心想，“偶尔也让我感受一下成为侦探的快乐呀。”

“不过，还是感谢女神的恩赐。”在神樱给了她的堂兄提示之后，在神明的威严之下，凶手退伍同僚并不怎么挣扎地就认下了罪行。

看到自己的冤情得以伸张，这个原本不甘的灵魂也平复了下来。

事实上，这位“情夫”应该确实对这位妻子有所企图，那眼神就不算很清白，但这位妻子对亡夫应当还是有几分情分，非要说的话就是吊了一个帮她干活的狗腿子，但从她敢发誓的勇气看，她在丈夫归来之后还是安分守己的。

不过因为之前丈夫不在时，她和狗腿子走得比较近，所以风言风语到现在也没有停过，但毕竟不是直接抓包的捉奸，现在这个丈夫又因为私人矛盾变成了逝者，这妻子做什么都没有影响了。

因为战事和各种事故比较频繁，所以改嫁和分居离婚之类的事情还算比较普遍，没有说非得要忠于某个人还要守寡的说法。

樱樱按照正常的平民逝去需要请祭司做的仪式送走了这个灵魂，在众人的敬佩、感恩和崇敬中道别。

她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引导亡魂按照特殊的埃列什基伽勒女神的力量指引，让他去往该去的地方——通过前往冥界的通道抵达地底的世界，就像未来伊什塔尔女神会通过种种方式抵达冥府以求复活自己的丈夫植物之神那样。

“你的眼睛很特殊，是冥府女神给予你的祝福吗？”

完成了仪式，天色也晚了，拒绝了对方请饭的邀请，樱樱走出了房间。

坐在她马车上的金发小孩不知道看了多久里面的闹剧——

她的堂兄得了她的提示后大发神威，客串侦探和警察和判官大老爷，把凶手缉拿归案，在一众好评的赞美声里离开。

而她这个善良的愿意分文不收为其举行仪式的祭司，更是得到了许多的赞美，冥府女主人在他们口中好像已经不是那个残忍的女神，而是什么如她一般善良、仁慈、宽厚、温柔的存在。

老实说，有够肉麻的，即便她平时侍奉女神也没少说些溢美的话，但能让感觉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也是比较“疯狂”的信仰了。

樱樱觉得他们也不是真的那么崇拜埃列什基伽勒女神，而是意识到了她确实是得到女神赐福和看重的祭司，有真本事、非常厉害的那种，不是献上多少东西都得不到显灵的小货色，再加上对神明和贵族的敬畏，一群人自然表现得更为夸张。

“是。”樱樱脚步一顿，已经意识到对方是谁了，“你是偷偷跟着我溜出王宫的吗？”

“啊不对，你现在应该是住在天神庙内才对，你出来和昂拉大祭司们说了吗？”

“没有，这种事情无所谓吧。”他无聊地翘翘脚，晃悠着白皙的小腿，看起来有点百无聊赖，一双猩红色的眼眸里透出神明的傲慢与王族的威严，不过脸蛋上的婴儿肥和秀气可爱的面容消去了不少让人感到敬畏和恐惧的部分。

“……”樱樱叹了口气，“好吧，我会让人去说一声的，你想去哪里逛逛吗？”

“我还以为你会急着把我送回去呢。”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有些惊讶，像是没预料到她会这么做。

原本他都打算好了，要是她说些让人不高兴的话，他就马上跑路走人，反正都已经离开了王宫和神庙，一旦混入这种人群密集的、比如到了集市之类的地方，就没人能在他不愿意的情况下把他逮回去，到时候还得请求神明指示。

“我抓不住你，其他人也是，他们做不到的，除非你自己愿意。”她重复了一遍事实，于是这个顽劣的小孩笑了笑，还真就安分地坐在了她的牛车上，任她在边上检查了一下车上的东西。

“你是藏在箱子里了吗？还是偷偷隐藏了身形？”

“都有。”他晃晃小脚，一个挺身，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人已经灵巧地到了牛背上。

明显，她的牛很畏惧这个小孩，但温顺的脾气让它没有立刻吓趴下或是恐慌地妄图把他弄下来。

“你别吓它。”她提醒他一句。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红红的眼睛里透出几分好奇。

检查完，确定没少东西，只是箱子开了，神庙里跑出来的小孩可能藏了有一会儿，她稍微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吉尔伽美什，未来的乌鲁克王，拥有三分之二神血、三分之一人血的继承人。”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提起这位神造的人间之王、天神的孩子，她也没有多少恐惧或崇敬，态度只能说是平常的尊敬。

这位王现在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样子，金发红眼、唇红齿白，看起来很有几分可爱伶俐的样子。

但她心知对方拥有神的智慧，且刚刚诞生时候是在神的殿堂里成长的，他在天神身边生活过一段时间，具体多久谁也不知道，但他毫无疑问是不凡的，随后便被送到了人间的王城，被确定是杜牧兹国王的孩子，未来王国的主宰，绝不是看起来的这种“好哄骗”的模样。

如果她像其他的仆役等人一样对待他，把他当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鬼头哄，她才是真的会倒霉——

触怒吉尔伽美什而被处理的仆从可不少，对这个身份不凡的小孩来说，除了神，其他都是他的仆人，不管是尊贵的大祭司昂拉还是路上普通的贩夫走卒，都应最终服从于这位傲慢还有点任性的王者。

“好吧，”他晃了晃小脚，看起来有点无聊，“那你要带我做什么呢？”

“这要看你打算做什么，”她笑了，“主动离开安逸的神庙和王宫，主动远离身边忠心而虔诚的仆从，我想您一定有自己的想法。”

“这时候放尊敬已经迟了，不怕我问罪你吗？”他眯了眯眼睛，神的力量在这个看起来幼小的躯体里并不起眼，但此时的威势没有人会忽视，直面这种压力的樱樱也能明显感到那种“窒息感”。

“我做错了什么吗？”她缓缓说道，“我的女神、冥府的女主人埃列什基伽勒女神都没有在之前带走我的性命，我又为何要在此时恐惧？”

再可怕，还能比收走性命的冥神死神可怕吗？

吉尔伽美什突然大笑起来，脆嫩的童音惹来一片关注，他就仿佛没察觉一般，毫不在意地坐在牛背上，让樱樱缓缓牵引着牛往前走，身上金玉宝石的配饰发出叮当的声响，肉眼可见的贵气让一群平民不敢多看，都纷纷低下了头。

“这是我的国家呀，”他说，“未来我就是他们的王。”

“嗯，是这样没错。”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最后，牛车停在一家餐厅前面，说餐厅也不是很恰当，更准确说是家庭式的饭店和酒馆，经营者是一家四口，丈夫在后厨劳动，妻子帮忙且会酿很好喝的麦酒，大女儿接待客人，小儿子跟着打打下手。

“来吧，未来的王。”她转头看向他，准备把牛车停放到专门的地方。

“你教我驾驶牛车吧？”他主动向她伸出了手，看表情像是有点意犹未尽。

“您有神力，还需要牛车吗？”她笑了，牵住他的手，抱着他下来，尽管她知道他其实不需要，就像他上车悄无声息一样，想下车对他来说也不难，但这只是表示她应承的态度。

“当然了，很有意思啊，不是吗？”他笑嘻嘻地接话，一双眼睛好奇地四处扫视着，看起来并不怎么把她放在心上。

“如果有机会的话，其实如果您想学，王宫里有的是人教您。”

她把牛车放到专门的地方，拜托出来接应客人的这家小儿子为牛准备一些草料和清水，至于石板，大概没有人会偷，再说有牛车的也不是一般人，这么明显的贵族标志加上她还有埃列什基伽勒女神祭司身份，通常不会有人那么傻对她的车下手的。

“但我不想他们教，那群仆人很没有意思。”吉尔伽美什坦言，“而且我有大半天的时间要待在神庙里，不是一直在王宫里的。”

樱樱没有特别关注过王的继承人的幼年培养计划，实在是她自己要学的东西非常多，自己也很忙，而且之后她就要去库撒城建设自己的城市，向冥府女神效忠，虽然都是乌鲁克的城池，但王城和其他城市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她的库撒城未来会比较“自治”。

想想上辈子的情况，她也不指望真遇到什么灾难时王城里会给出多少帮助，毕竟任何国家都是资源首要供给都城，乌鲁克确实样样都好，但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

库撒城的情况那么糟糕，她不能乐观地去以为只有这一座城市情况不好，是自家女神没庇护到位之类，她记忆里那时候埃列什基伽勒女神应该是没有对人类生气也没有故意降罪他们的，如果是整个国家都受灾，那她没得到多少接待和帮助还挺有道理的，因为大家都倒霉，哪里分得出更多的资源。

所以，那会儿只能他们埃列什基伽勒神殿的祭司们自己想办法，不惜牺牲无数人生命来请求女神的降临和帮助。

与其指望“打好关系”让王城在闹灾时多分配点帮助给至少一个月路程外的库撒城，还不如指望他们自己自立起来，让灾害情况不那么糟糕，再不然就是税收稍微低一点——

但税这种东西，大部分城邦都收的是差不多的，至少樱樱印象里是这样，只有遇到特殊灾害的地方等可以有一两年的例外宽宥，但指望国王和神明们良心大发，还不如自己多想想怎么改良谷种、增加收成吧。

短短时间，她当不成那个改变傲慢的国王的人，也做不了改变他们的想法，让他们突然变得仁慈，她也不是很想把力气浪费在这些方面。

反正，按照原本的走向，这小鬼未来总会想通的，年轻时候脑子里进的水都会在成长成熟之后自己吃苦甩干净。

她又不是他老师，干嘛费这个力气功夫，而且冒然妄图改变一个神子继承人的想法，她可能会同时得到神和人的仇恨，她不可是那么牛逼的角色，不想开hard模式。

“你是这么想的？”就像是能洞悉她的想法一般，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没有为她刻意的疏离与客气生气。

“这家的炒饭非常好吃，麦酒也非常不错，不过您还小，不建议您喝。”

“我允许你可以不用敬称。”

“好的，”她说，“但你还是不能喝酒。”

“我有三分之二的神的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