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1 / 2)

隔日,晨曦初露。()

李钩铃听闻穆神医也要一起下山,很是欢喜:这太好了,神医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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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咱们同西凉交战,军营里常有时疫之虞,可若能得穆神医指点一二,教会军医们防病之法。那真是救乌恒于水火了!”

慕广寒闻言拱手:“李将军谬赞。在下既人在乌恒,守护百姓也是分内之事,岂敢推脱。”

直到人在回洛州的马车里,才又忽然开口。

“两箱银子。”

“……”

“两箱银子,算做我这回下山的诊费。”

燕止眯起眼睛看他,却见他只是看向马车窗外。一身灰色素衣,神色平淡,眼里落了窗外的繁华春光,平静而疏离。

“……”

他以前只知道,阿寒在战时防备心重,常把一切战况往最坏的情况考虑。

却不知道原来,原来他看人……也会往最坏的想呢?

明明昨夜那般亲密温存,他却仍能因为李钩铃无心的几句话,而认定他动机不纯。呵,突然有很多别的事情,也一下子能说得通了——

比如他当年尽力诱惑哄他去西凉,他却始终那般道心坚定、岿然不动。

只怕不知在心里早给他编排了多少种险恶动机吧?

……

车马很快近了乌恒州府郢都城。

早春时节,野地林间很多桃梨、樱李次第绽开。一片片、一簇簇,宛若山间云霞。

郢都城边,则是梯田广袤,荠麦青青。阳光透过薄雾若一层金纱,洒落在同样金灿灿的芸薹花田之上。微风一过,金浪翻滚。田边还有各色野花盛开,五彩斑斓。与远处的山峦相映成趣,盛春泼画般绚丽。

几朵花瓣随风飘落,透过马车帘笼轻轻落在慕广寒掌心。

他低头,望着那几片花瓣,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自顾自研究落花的模样,倒是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没心没肺。

只是如今,燕止已不再会轻易上当。

他的没心没肺都是装的。

……

乌恒侯的宅邸,是一座十分典型江南水墨风雅的小园林。

覆着青色的琉璃瓦的卧房四周,环绕着曲径通幽的回廊,廊下静谧、流水潺潺,映照着斑驳竹影。廊檐下,精致风灯摇曳。

房内更是布局精巧。外是古朴书桌,摆着插花梅瓶与笔墨纸砚。内则是红木框架的床榻,雕刻着细腻花鸟。床榻的四周还悬挂着几幅精美的字画,画有山水鱼鸟,字则应该是一首诗。

燕止不太认得全中原字。

身边慕广寒抬起眼,念道:“……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落款奚卿,前朝著名书法家。

若非名家名迹,也不至于能和那么多稀世古画一起挂在乌恒侯床头。

但。

慕广寒实在是,不太喜欢这个“不归”。

“你既

() 不喜,待会我便叫人换了。”燕止笑笑,“早春时节,花开晴好,不如换成‘似曾相识燕归来’?既有梁上燕子聒噪,也不怕杏花孤寒。”

慕广寒心里一动,没说什么。

……他是如何那么轻易,就洞察自己心意的呢?

参观完乌恒侯的寝宫,按理接下来该带慕广寒去他的住处。慕广寒看这乌恒侯府比洛州侯府也不小,想必也至少得有五进院子,光东暖阁西暖阁什么的就有八九十来间。别说来他一个,一百个都住得下。

嗯?等等。洛州侯府?

好生奇怪,他为何会清楚记得洛州侯府的陈设?

这个问题慕广寒没来及纠结太久。因为就在侯府老管家一脸笑意要领他去刚布置妥当的西暖阁时,身边人眯起凤目:“不必,他就在此,与我同住。”

“……”

慕广寒猝不及防,耳朵嗡的一红:“我、我可以,自己住。”

默默想要从燕止的拉扯中挣脱,但无果。乌恒侯府的管家仆从们也远不似洛州侯府一般淡定有素,个个惊讶又不知所措地杵着围观。

全场唯有一人淡定,略微邪恶地勾起唇角:

“可是,一同住山上时,都是你陪我睡。”

“……”

“……”

“你不陪的话,我可睡不着了。”

非礼勿视。

李钩铃火速找个由头就逃了。而老管家千叮咛万嘱咐,也没能防住手下那些嘴快的年轻人,当晚就把这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天啦天啦,君侯他他他失踪一个月后,竟从外头带回来了个相好的!

虽样貌有所损伤,但听闻医术极佳。快传出去。君侯原来不喜欢好看的,喜欢有本事的!

下人纷纷离去。

慕广寒人生地不熟,直接无处可去。

燕止拍拍云锦床铺:“过来

坐。”

他僵着,不去。

今日乌恒侯回城,百姓夹道欢迎,他为显庄重,也特意穿了几层大礼服仪。里襟是素雅的米色与玄色交织,外罩衫却是初升太阳一般灿烂的橘。活泼的颜色中和了他略有些过于端庄华贵的样貌,让他整个人透着一种柑橘的活泼清甜。那衣袖宽大飘逸,周身针脚细密暗压金丝线,也让他随便一个举手投足就看起来流光溢彩,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的人,春天的花蝴蝶一样明亮,又拍拍床铺叫他过去。诱惑可想而知。

但诱惑归诱惑,慕广寒还是默默越觉得,他应该早点解释清楚一件事——

所谓“以身相许”,他真就只是说说而已。

从未真正指望过作数。

慕广寒也算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对方是谪仙一样的大美人,他又敢想什么、能想什么?其实医庐那些日子,他大多时候都是心如止水,认真把人好好供起来的。未敢多偷看一眼,更不敢有丝毫亵渎。

也不知道等人醒后,他为何会有几日脑子发飘,开了不合时

宜的玩笑。()

结果还被对方当真,莫名其妙就走到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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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今真是骑虎难下!!!

有小屋里那段日子,已足够他回味好久了。若要和这样的人长长久久在一起……他真的从来未敢有这么高的奢望,不知所措之下反而唯一的想法就是,想跑!

百般纠结。

燕止见他不来,垂眸笑笑,主动起身走到他身边。

淡淡幽兰,漂亮白发,慕广寒又开始僵。

这人总是喜欢不顾他死活,就突然贴过来,用好看的鼻尖蹭他。那略带暧昧的挑逗和莫名熟悉的亲昵,总能瞬间弄得他脊背发烫。

快不能呼吸,他只好骗过头去,偷偷躲开可能会不期而至的吻。

不能再吻了。那一夜幻梦旖旎,如今回想,都让他深感胸口灼烫。人总是食髓知味,他怕他就这么由俭入奢,深陷其中,以后一辈子……都只会在地面仰望这种不该属于他、高不可攀的星辰。

然而,燕止并没有吻他。

只是捧着他的脸,一个劲儿蹭他鼻子,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任性:“不、给。”

不给什么?慕广寒心里一紧,懵懵地想。

“就不给你银子。”

“……”

“是你自己说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我既给了人了,那就没有银子。”

“一箱也没有,你不许要。”

心像是突然坠落,然后落进了暖暖的温泉水里。被温暖的水流包裹着,一片享受和心安中,却又细密地刺疼。

慕广寒像在梦游,连被拦腰抱起都忘记反抗。

尽管,还是觉得这等桃花灿烂、被人爱惜的好事,没道理平白无故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不知道为何,恍惚又觉得这个怀抱很是熟悉。一不小心就抱着脖子,情不自禁地贴了上去。

那人的体温隔着层层华服,依旧很暖,像森林里大型动物的皮毛。

真奇怪。

那么漂亮的人,他怎么会莫名觉得,它会像森林里的大兔子呢?

……

那一晚,燕止哄睡了慕广寒后,自己醒了一会儿。

乌恒侯府的床很大、很软。同样是红木拔步床,可比簌城小屋的那张精致了不止一星半点。

如今细细回想,其实簌城那会,他与阿寒相见不过寥寥数面,算不得特别熟悉。

明明不熟。

怎么就在那儿理所当然地狼狈为奸、同床共枕了呢?

燕止自己在西凉数年,从来独来独往。而阿寒亦是那么重的防备心,实在难以想象他为何会毫无反抗地与自己共眠一榻。

除非……

那时的阿寒,其实和后来很不一样。

并不是与大婚时被他美貌诱惑、欲生欲死的模样。

那时的阿寒,只是安静得窝在他的怀里。那种感觉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后,精疲力竭的片刻休憩。

他就是在那时候,意

() 识到他好像真的很寂寞。

烛火摇曳,照着燕止眼里的流光。

他静静凝视身边人的睡脸,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他的猫后颈。

他自己不怕寂寞,所以“寂寞”到底是什么,他甚至需要特意找书翻阅。书上说,寂寞之人穷尽一生,始终都在期待能真正抓住什么——

想要这世上能有什么人,能让他真心实意地信任、毫无保留地交付。

能让他诚挚地去爱。

可既然,那些才是他想要的。那又是什么逼得他不敢相信、不再相信?是什么让他明明喜欢、却强迫自己放手。还要用最坏的揣测去怀疑和解构?

……

隔日一大清早,清

梦就被急匆匆的脚步声与战报扰醒:

“不好了君侯!边城昨晚遭西凉侵袭,恒城以北已全部陷落了!”

燕止:“……”

西凉侵袭。

他回想了一下,三年前这个时候,他似乎确实率兵攻打了乌恒。而和阿寒第一次见面,也是这个时候。

彼时他在城下,月华城主与卫留夷并肩战于城上,火光冲天。

燕王人生第一次被打的找不到北,震惊之余,深深记住了慕广寒这个人。

然而据说阿寒当时对他的印象不深。

对他印象不深!!!

而今,场景重现。

他终于从城下的那个,变成了城上同他并肩之人。曾听人说“战场上与城主一起会很有安全感”,燕止颔首,他终于体会到了。

他很愉快,只是乌恒侯的鬼魂比较不爽。

一阵又一阵的阴风呼号,烽烟大乱。燕止懒得理他,只一意醉心看着身边人——兵荒马乱之中,阿寒终于变回了他最熟悉的样子,正在神采飞扬、自信满满地指挥战局。

种种围追堵截、关门烧鸟的计谋……

燕王都深感熟悉。

唉。

时光荏苒,往事如烟。

一波攻击下很快就打得败退而去。慕广寒很是得意:“还没完,西凉人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必去偷袭旁边的穗城!咱们赶紧一鼓作气,派一支小队从这边埋伏!”

“……”

燕止默默无言。他当年,就是这么被埋伏的。

“埋伏之后,再从这里包抄,切断他们后路!这样前是天罗地网,后是洛水。西凉王九条命也死定了!”

“…………”

真遗憾没死掉啊!!!

几番激战,慕广寒大获全胜,开心得晚上都多吃了两大碗。

燕止好气又好笑:“打西凉胜了,就那么开心?”

“嗯!把坏人打跑了,难道不该开心吗?”

“坏人?”

“西凉蛮王,嗜杀好战,搞得周遭各地都苦不堪言。”

“……”

燕止沉默片刻:“西凉土地贫瘠,一遇荒年就缺食少水,民不聊生。上位者既不能眼睁睁看

着百姓饿死,就只好开疆拓土、攻占劫掠。若是西凉能有南越般富饶土地物产,想必他也愿偏安一隅,过安稳日子。”

“可是,”慕广寒咬着勺子“就算这样,也不该去抢别人。”

“不该?”燕王看了他一眼,“那你觉得,那些出生在贫瘠土地上的人,就活该认命。乖乖不争不抢、人淡如菊、安分饿死?”

“……”

“我说不过你。”

虽然非要继续争论,也不是不能。

然而古往今来,因资源不足而被外扩张的势力,又何止只有西凉一处。再如何摆出和善柔顺、仁义礼智的大道理,也抵不住这天下到底还是弱肉强食。乱世之中唯有胜者为王,这才是无数轮回血淋淋的现实。

而他此刻做的,也不过是在西凉侵扰时,同样用“本事”打退对方罢了。

最终比的还是实力。空有纯善怜悯,便是再有不争不抢、济世之心,终究也只是空谈。徒增笑柄罢了。

这些他都明白。

因此不愿继续争下去。世事无奈,他有他的道理,阿兔亦有阿兔的坚持。

那晚,他们宿于恒城之中。睡前燕止忽然想道:“阿寒的性子倒确实一向是……能不抢,就不抢了。”

“但,为什么?”

“既然有实力,亦有本事。你若愿意,世间又有什么人、什么东西不能为你所得?”

慕广寒被他问得有些懵。

他不想抢,是因为……

就算抢到了,对方若是不甘不愿,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意思啊,”燕王眯起明亮的眼睛:“若是真的喜欢、想要,难道能忍受抢都不抢?只是默默认命、就转身不要了,又怎敢说自己是真的喜欢?”

……

后续几日,慕广寒打仗空余时,常常想起阿兔那晚的句话。

总觉得,他是不是在点自己。

是不是觉得他最近表现得太过退缩,在指责他的不争不抢实际是始乱终弃啊……

他真不是始乱终弃!

他都一直觉得自己不配了,他怎么乱?

明明全是阿兔“乱”他。

有些人,绝非百姓口中说的那般“乌恒侯谦谦君子、一派纯良”。他根本就是坏得很,完全没有要掩饰他性子里深不见底的恶劣。

可话虽如此。

慕广寒问自己,所谓不争,若真让他眼下就这么收拾包袱离开乌恒,他又舍得么?

就算舍得,心里又真放得下么?

“……”

他好像是被直白地点着了痛处——过去他的人生,经常在重复一个自欺欺人的循环。喜欢某个人,努力对

他好,但始终不敢为自己争取半分。最后黯然离开,告诉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

“……”

后来这种习惯,渐渐溃烂成了根深蒂固的顽疾。

他开始常常在故事还未开始时,就怀疑一切。一遍遍预演如何放手、

如何遗忘。哪怕如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好运,被迷得神魂颠倒、晕晕乎乎,却仍旧踌躇不安。

事实扎心。

他只能赶紧逼自己关注战场,暂时将这一切抛之脑后。

……

战场上,倒是一切顺利。

慕广寒发现他和阿兔虽私下性格不同。但是在战场上,倒是十分能够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比着劲儿的坏,总能心有灵犀、配合无间。

花式坑敌人。

几日后,西凉退兵。

傍晚城楼,烟霞红透。燕止将他抱起来兜了个圈:“原来我的阿寒除了熟读医书,还通晓兵法呢?()”

也、也没有。()”慕广寒被他兜得头晕目眩,“不过年少时,略微涉猎……”

“这下好了,”燕止道,“穆神医打退西凉、守护乌恒。有此功绩,就此留在乌恒与我成亲,也绝不会有人反对了。”

“……”

“……”

他浑浑噩噩地,石化了。

明知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但事情竟就这么走到了这里。

阿兔说,迎亲要无比隆重,铺十里红妆。

阿兔说,要做很多新衣服,买很多酒。

阿兔说,南越名门望族,彩礼必须隆重。必是一箱箱金银珠宝、琳琅满目。

那几日乌恒又开始狂风大作、鬼哭狼嚎。

有人当年,对阿寒一点都不好。

如今别人对他好,这鬼魂还敢不乐意?他有什么脸不乐意?

日日里,慕广寒捧着大把的珠玉,如坠云里雾里:“这些,真的不必。太贵重,我平常也并不佩戴……”

西凉王也不爱戴那些。

可之前大婚,又是谁送了他一整船?

“阿寒,你不必想是否礼物贵重。”

“你只要想,收到以后是否开心,就足够了。”

“……”

慕广寒一阵恍惚。

开心……

那当然,是开心的了。

他抬眼看看燕止带着笑的眼睛,又默默低头耳朵发红,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收到礼物之后,只要单纯享受被溺爱的快乐就可以了,是、是这样吗?

……

燕止默默觉得,在这片幻梦里,他好像多少摸索到了一些……在日常里也能循序渐进,更多哄着阿寒喜欢自己的方法。

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还在等一个契机。能让他润物无声地,挖出他心里埋藏最深的秘密。

但他得十分小心。

必须做得天衣无缝。不能让阿寒从幻梦里醒了以后,觉得他利用了他的毫无防备,从而怪他、生他的气。

但,从哪里找这样的事端呢?

燕止没想到,这幻境处处跟他作对,但有时却也能瞌睡就给他递枕头。

“表弟”叶瑾棠拿来一本书

() (),嘤嘤嘤找来了。

表哥(),呜呜,只有挖他的髓珠,才能救我的命。”

……

这个叶瑾棠,后来在西凉被燕止抓起来审过。

审问笔录很厚,在里面,叶瑾棠不吝详细介绍了月华城主的种种“功用”——不仅血能愈伤,髓珠更如何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云云。还有月华城藏有海量财宝古籍,得月华城主可以得天下云云。

恨不得西凉王能赶紧把他当“药材”物尽其用,又或者是贪上他的钱财,欺骗利用他来完成霸业。

这可真是……

叶瑾棠找过燕止的当夜,慕广寒果然收拾包袱跑路了。

“……”

燕止故意放他多跑了一会儿,才出去追。

很大的雨。

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阿寒没办法轻易相信别人。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阿寒的属性确实太“有用”了,难免会引诱有很多人仅仅把他当做“物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是害怕寂寞。

可若是汲取一丝温暖的代价,是随时可能会被吃干抹净、敲骨吸髓。

那又为什么要信任?

……

慕广寒跑到半路,突然停了下来。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落得满头、满脸。湿润的发丝紧贴面颊,眼前没有行人,只有夜色如墨,山路蜿蜒,眼前朦朦胧胧看不清前路。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雨水顺着指缝滑落,仿佛能触摸到往昔的记忆。

似乎曾在某处,也经历过这样一场寒冷刺骨的雨。

他想不起

一个声音在耳畔低语,催促着他继续逃离。抽髓珠那么那么痛,当然要跑!可同时心底响起另一个声音——不会的。

“他”不会。

“他”最好了,只有他,特别好,比世上任何人都好。他一定不会那样对我。

我知道他不会的。

因为……

一阵剧烈的惶恐与冰冷涌上心头,慕广寒整个脊背一阵发麻。

他突然开始再度发疯一样往前跑,像是在黑夜里逃离一场不堪回首的梦魇。

可是。

他究竟在怕什么?

不知道。心里像是有一块千斤巨石,压抑着无处可去的空洞情绪,逼得他只想逃。直到跑气喘吁吁、精疲力尽,才惊觉那梦魇一样漆黑缠绕在心头的,竟是铺天盖地、难以承受的悲伤和难过。

曾经,他好像在什么相似的地方,做出过类似的选择。

那时有什么人,对他特别好。

他本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将一切交给他。

但是他没有。

但是他没有。

于是那件事,就因为他的过错,而再也无法补救、不能挽回了……

泪水滚滚而下。

漫天的雨夜里,他再也无力前行,只能蜷缩在路边,抱着双膝颤抖。背脊

() 僵冷,呼吸生疼。仿佛这无尽的雨要将他拖着卷着,坠进无尽的黑夜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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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被雨水淋湿透了,可伸向他的掌心却仍旧灼热。那温暖好如此熟悉安心,慕广寒抬起模糊的双眼,恍惚握住那只手贴在脸颊上。

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一起落在那人掌心。

“……是我的错。”

他哽咽着喃喃,“你那么好。都是我……是我不好。”

燕止微微皱眉。

他轻抚慕广寒的额间,确认并没有发热。随即在他身前跪下,与他视线齐平。眼前的人,一脸浸染斑驳,没有任何表情哭得无声无息。安静、迷茫、青涩而死寂。像一个找不到家,满心绝望的孩子。

无边冷夜,唯有小小油灯安静亮着。

燕止躬身,将他温柔抱住。

“阿寒没有不好。”

雨声依旧淅沥,体温透过沾湿的衣服,将暖流渡给冻僵的人。慕广寒像是骤然被那热度刺痛了,双眼猩红咬着牙紧紧抱住燕止,如藤攀缠如蛆附骨,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融入他的骨血之中。拥抱力度之大,让燕止都感到胸口有些疼痛。。

“我很……害怕,一直都,很怕,很惶恐。”他哽咽着说,“可是我,不敢问。”

“我不敢,不敢问。”

“不敢问什么?阿寒,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燕止眸光点点,声音低沉温和。等了一会儿,怀里人却只顾埋头在他肩膀,他垂眸,顺了顺他的背,“为什么要逃跑?”

“你真觉得,我会帮着别人一起会害你?将你抽髓剥皮?”

怀中人拼命摇头。

“那,是觉得我对你并非真心?”

摇头。

“觉得我在戏弄你、利用你,另有所图?”

继续摇头。

“那,为什么怕。”

“……”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说过喜爱我。我很欢喜,可是,我不敢信。我想信的,可是、可是最后还是……”

燕止垂眸,搂得紧了一些:“阿寒是想问我,到底喜欢你什么?”

“……”

“我想想啊。”

“……”

“我喜欢阿寒的聪明、善良、有趣。”

“喜欢他会打仗、会医术、懂诗词歌赋,通晓天下事,还会做饭。有各种各样的本事。”

“阿寒还对我很好、很宠着我,这我也很喜欢。”

“我们总能想到一起去。”

“阿寒有很多好出,但也藏着很多不愿意告诉我的秘密,这点很坏。”

“但我大度,并不生气。”

“……”

“……”

“阿寒有时像个谜,很难猜。”

“而我亦愚钝,很多事情不明白、想不到。就比如,我从来不曾想

() 过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珍宝,会觉得自己不够成为唯一的‘偏爱’。”

“我不知道你那么怕,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会那样惶恐不安,是我不对。以后我会努力更加贴心,让你什么都不怕。”

怀中人的眼泪刹那再度溢出眼眶。

他用胳膊遮住眼,忍着喉头细碎的哽咽:“不是,不是。你明明什么都做到最好了。都是我,是我不好……是我毁了一切,是

我对你不好。你原谅我。”

很奇怪。

有一瞬,燕止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熟悉又陌生。

仿佛既是自己,却又不是。

有什么来自久远、打从心底无以名状的温柔,缓缓溢出。

一种前所未有的宽慰,夹杂着酸楚,无奈,心疼,了然,不断交织。他好像什么都没弄明白,同时有彻底弄清楚了最深的迷惘。所有的晦暗不明,终于就此雨过天晴。

他在雨中看着慕广寒。

指尖轻触,抚过他身上的一道道破碎裂痕。好像第一次透过岁月的尘埃,终于看清了挣扎着努力坚强,最真实、最完整的模样。

……

那一夜,燕止没有带他回乌恒侯府。

而是在周边一个临近村落,找了加农户暂住。那农家虽简朴,却也别致,房檐下挂着玉米、辣椒,颇有点当年西凉簌城穷太守家的风味。

慕广寒也觉得一切眼熟。

只不过此刻,对他而言并非只有眼前景致眼熟。他的脑海中此刻混乱不堪,无数前尘旧梦交织混杂。在那些模糊的“过去”里,一直有一个巨大、黑沉、狰狞的空洞,像是要吞噬一切,他从来不敢靠近。

而今,时隔多年。

终于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脉脉流淌,填补了进去。

好像他终于可能,从过去的魔咒之中得到解脱。

屋内红烛明亮,两人依偎在炭火边,慕广寒看向燕止,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个人,在他的记忆中的印象,好像突然之间十分分裂而矛盾……

他好像,普通又绝美,可怕又可敬。华贵又野蛮。高冷又温柔。

但这怎么,可能呢。

燕止从袖中拿出一本湿透的书:“叶瑾棠给我的。”

书也不知道谁给叶瑾棠的,里面的内容吓人得很。不仅记载了海量外人不该知道的月华城秘辛,还有不少连慕广寒都第一次见的巫术、法阵。翻着翻着,慕广寒脸越发滚烫,老底被一本书直接揭成这样,他瞒着燕止的事情……一件都没法不承认了。

燕止问他:“献祭真的会死?”

“……”

“嗯。”

“那我怎么办?”他挑眉,阴恻恻看他,“既知不能与我长久相伴,却还要骗我成婚,婚辞还说什么白首同心、天长地久。着实其心可诛!”

慕广寒心虚辩解:“不、不是的。”

“我、我是想,你反正,也命短。所以,”他声音越来越小。

“哦?那万一,命灯不准,万一我长命百岁呢?”

“……”

“那、那说不定,也有可能是我不用献祭,长命百岁了呢?”

“咱俩半斤八两,命都不好,说不知道最后还是我不嫌弃你英年早逝了呢?更何况,也不是我……不是我自己愿意献祭!可我若不去,寂灭之月鸣爆,到时别说你短命,是你连同你的西凉,还有整个天下都要完蛋。我这不也是,没得选吗?”

燕止笑了笑。

倒是慕广寒,脑海里突然嗡了一声。燕止……?

他再抬头看眼前人,那眼眸、那兔毛白发……同时,远处隐约传来西凉兵的口音:“何将军,怎么还是进不去啊!”

何常祺一如既往急躁:“叫什么叫。都跟你说马上、马上这幻境才能彻底消散,全体待命,随时做好准备!”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扭曲。

“燕、燕止……”

“嗯,我在。”燕王将他揽进怀里,“阿寒,别怕,梦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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