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24)(2 / 2)

出院 南楼北望 10576 字 1个月前

“你喜欢海,我们今年就先去大溪地。私人岛屿,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你想工作还是想去潜水,怎么样都可以。”

“对了,你不是还想尝试徒步露营?我看好了好几条徒步路线,国内外都有,我们可以挨着去。”

“你喜欢花,我能让你一年四季都在花海包围中度过。你喜欢哪个游戏制作人,明天我就能让他来一起吃晚饭。”

“我们……”

商挽琴没有打断他。她安静地听着,过了会儿站起身,走向前台。他的声音自然停下,等她端了两杯饮料回来,他就继续开始说。

抹茶牛奶给她,特调美式给他。商挽琴捧着牛奶喝了一口,仍旧安静。她并没有听得很认真,反而趁此机会仔仔细细观察他。啊,他的头发是天然的冷棕色,眼睛却很黑;眉眼和鼻梁都比一般亚洲人立体,眼窝也略深,面部却平滑干净,所以她没想到他可能是混血。他被雨淋湿,原本蓬松的发丝全都耷拉下来,紧贴着头和脸,是狼狈的,却也更衬出他容貌的精致。

这本该是她很熟悉的人。她熟悉他皮肤的温度,熟悉骨骼的形状,熟悉他呼吸的频率,熟悉拥抱时的安心感。眼睛能看见,伸手能触碰,她以为这就是真实,所以她也交付真实的情感。可现在她明白,眼睛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的,伸手碰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从头到尾,只有她自己是真的。

她想着想着,突然笑出一声。她是真的觉得有点好笑,是好玩的那种好笑,笑完她就意识到不对,赶紧收声。

那是很轻微、很仓促的一声笑,却像按下什么开关;李凭风的滔滔不绝,突兀地停下了

() 。

短暂的对视后,商挽琴恍然,就说:“不好意思。()”

李凭风看着她,笑容一点点落下。他终于安静下来,维持着身体前倾的姿态,只有呼吸起伏。

音音,你在笑什么?⑼()_[(()”他声音变得很轻,像漂浮在空气里。

商挽琴也看着他。她不想说谎,就回答:“我只是笑,原来你是个陌生人。”

“……陌生?”他有些茫然地重复。

“就是说,我从没真正认识过你。”商挽琴平静道,“你究竟来自哪里,你究竟性格如何、想要什么、为何在此,我统统不知道。甚至你是不是真的叫‘李凭风’,我也不知道。”

她又笑了一下,垂下眼,看着手里的抹茶牛奶。抹茶粉浮在液体最上方,显得脏脏的,一点都不好看。小时候她看动画,里面的抹茶牛奶都很均匀、很光滑,绿得很好看,导致她曾怀有极大憧憬,结果第一次见到现实里调制的抹茶牛奶时,她大失所望。可也许世界就是如此,真实的事物总是不完美,但至少好喝。

“……我当然叫李凭风。”他勉强笑了一下。

“是吗?我不知道。”商挽琴抬起眼,目光平静。“我只知道,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画家。他叫李凭风,他比我大六岁,他来自我从没去过的小地方。他没什么钱,租住在破旧的房子里,连二手的大众都要攒很久的钱才买得起,还会为了画画的耗材而犯愁。”

“可他人很漂亮,画画也很漂亮。他没钱只是因为他醉心艺术、心高气傲,不愿意向现实低头。”

“他性格固执,自我中心还以为只要保持笑容就不会被别人识破,但他也有很可爱的一面:他会拎着棒球棍为一只小猫仗义出手,会给我熬姜糖水,会说很多甜言蜜语、哄人开心,还会把头埋在我肩头撒娇。”

“别人都说他吃软饭,骂我恋爱脑,说女人不该养男人,可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喜欢一个人就是要付出,我喜欢他,我就愿意为他付出。我愿意他一辈子都心高气傲,愿意纵容他自以为是的性格,愿意一次又一次原谅他。”

“我养着他吗?我真的不觉得。我们明明是在相互付出。他也在陪伴我、支持我,还教我画画。我做的第一款正式游戏,他是我的主美;我每一次发的视频,他都会认真看,还偷偷留言,还偷偷给我充电,却以为我不知道。”

“钱算什么?我能挣多少就愿意给他花多少,就像他对我的付出也从没换算成物质。不然的话,难道游戏收入我不该分他一半?光是这些就能抵销我四年的恋爱开支。”

“我不在乎我给他花了多少钱,或者他的付出换算成金钱价值多少。因为我谈的是恋爱,不是生意,所以——钱算什么?”

她以为自己会落泪,至少哽咽。就像此前她和好友通话,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泣;百般的柔肠被百般的情绪搅动,无尽的怨恨里又终究掺杂了一点留恋和爱意。

可此时此刻,在咖啡厅的角落里,她说起这些真心,却始终平静,只有一点唏嘘。

() 她甚至对李凭风笑了笑。

“可是李凭风,你现在坐在这里,字字句句谈的都是钱。你骗了我,就想拿钱补偿我,甚至没有一个字的道歉。而你之所以会这么骗我,是不是也为了钱?”

“可我要的从不是钱。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从没真正认识过你。我确实曾经爱过那个人,爱过你用谎言虚构出的人,可我从没爱过你。”

“所以,算了吧,别再来找我了。”

……她在说什么?

李凭风想:他的音音在说什么?

不,不重要。没关系。现在只有一件事重要,就是让她留下。

于是李凭风的唇颊肌肉抽搐了一下,同时眯起眼睛,本能地想要笑。他应该笑,应该说些什么话,无论什么话,只要能够挽回局面。

不是哦,音音,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下意识想这么说。

他下意识想否认她的话,否认一切指控。他习惯了谎言,知道谎言最安全、最有利于他。他应该否认,他想,他可以编出好几个顺理成章的借口,来解释他的行为自有苦衷,和钱没有半点关系。他一定说得出,而且说得很自然。他就是这样的人,说谎如呼吸,很多时候甚至骗了自己。

可在这一瞬间里。在这个他最应该说谎、最需要说谎的瞬间里,他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双从来真诚、从无虚假,爱也真诚、愤怒也真诚、失望也真诚的眼睛,他忽然说不出一个字。他应该说些什么的,至少说些真话吧,至少告诉她,她刚才描述的人并不完全是假吧?可他仍然说不出。

习惯了说谎的人,习惯一切都是虚假的人,到了关键时刻,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表达真实的能力——他甚至失去了辨别真实的能力。

比如,他现在心中涌动的巨大的痛苦、苍茫的悔意,到底是真的,还是又一次骗过自己的做戏?他对她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在一切的最初,他明明只是百无聊赖,随意开始了一场手边的游戏,不是这样吗?

为什么他要坐在这里,为什么总是他一次又一次挽留,为什么他要苦苦追着她、求她回头?

也许她说得对,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谎言。她口中的李凭风是假,他心脏每次鼓动所爆发的尖锐的疼痛是假,而他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只是因为他这一回入戏太深,骗得自己也忘了真假。

李凭风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就只是坐在那里。

他一直没动,哪怕她起身离去也没动。他甚至忘了去看她的背影,而等他终于想起,抬头看向窗外,目之所及已只余茫茫的雨和茫茫的人海。他找不到她了。

——他找不到她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猛地起身,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自有记忆以来,他曾如此恐慌过吗?或许曾有。可自从他学会生活在虚假的城堡中,他就如此安全,再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这样的……就像婴儿被赤身裸体扔到荒野中,任由真实的强风和暴雨摧折的无助感。

他茫然地站着,缓缓眨着眼睛。他无意识拿起手机,点开通讯软件,却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她?她早就拉黑了他。其他人?可他找其他人干什么?他难道还能找谁倾诉,甚至找谁求助吗?

过去他是怎么办的?在遇见她之前,在可以不假思索地点开和她的消息框之前,在可以无论什么事都和她撒娇之前,他都是怎么办的?

他深深地呼吸着,头一次感受到呼吸如此艰难。

最终,他点开了一个还算熟悉的名称。

【Null:我承认,我是玩脱了】

【Null:她不要我了】

他艰难地打出这句话,甚至反反复复删除了很多遍,才终于发出。发出后,他盯着屏幕上这句话,盯了很久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她不要我了。

她不要他了。

她不要了。

好一会儿,他挪动拇指,抹掉屏幕上碍事的水渍,输入了下一句话。

【Null: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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