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凤求凰(三章合一)(1 / 2)

昨日里头, 刚刚落个今年头一回的初雪,纷纷扬扬地簌簌降了一天光景,到夤夜时候才将将止住, 天出晨曦后, 琅琊侯府那头就递了话过来, 说是侯府诸人也有好久未曾好好相聚相聚,世子夫人命人备好了锅子, 正好趁着今日休沐日, 凑在一块说说话。

内城道路上因是贵人住的地界,早有各府侍奉的小厮把积雪都已清净,琅琊侯府与寿恩侯府两府相距不过两条街,也没费什么功夫, 顺顺遂遂地就到了。

用过午膳后, 玉屑似的细雪又轻飘飘地飞扬下来, 老侯爷用膳过后就往青莲阁去礼佛了, 剩下无事消遣的一众人就坐在一块说话。

外间隐隐能传来新晋寿恩侯孟恽明快的笑语, 他像是独掌了说话的兴头,滔滔不绝地说着, 偶有停顿饮茶润润喉时候, 不等旁人说出两三句, 兴致勃勃地说起寿恩侯府里那处他亲自设计的院落, 听得秦氏脸色都有些冷淡起来,五夫人见她面色笑意消减, 赶忙说起近来时兴的笑话来, 倒是把老夫人与三房的小连氏逗得花枝乱颤。

里间这边,在琅琊侯府的女眷里头,除了因着自个前未婚夫英年早逝而伤魂时候, 四小姐孟裁玉素来最是能言善道,八面玲珑,她近来订了桩极富贵昭昭的妥帖好婚事,更是志得意满,意气飞扬,此时就正紧紧挨着孟夷光,向她说着自个那位未婚夫婿,也就是福安郡王府的郡王世子谢珧。

福安郡王这一脉在宗室里头算起来已经是旁支远系了,最先的一位福安郡王乃是太祖堂弟,不过谁叫邺朝皇家就时兴着弑兄杀弟的好传承,因此就显得宗室余下来的这几支格外珍贵显眼起来。

福安郡王府能安安生生存到现今,大抵就是因着没有藩地缘故,因为太祖厌恶自己那位堂弟,所以独独把他给幽闭在了京都,只是太祖爷恐怕未能想得到,勃勃野心的天家骄子们手上手上从未少沾染过血亲的猩红血液,自太宗登基起始,大邺的这几位官家就对着外头那些封藩的王爷虎视眈眈,也不管那同姓谢的是血脉相连的叔伯还是棠棣情深的兄弟,因而反倒叫福安郡王府一枝独秀安安乐乐的。

据说先帝爷刚刚践祚时候,曾经看着满宗室只余下个孤零零的福安郡王一家,还特意亲切问候过老福安郡王谢辙,是否觉得被薄待,若心头觉得不甘,他这做皇帝的小辈,也不介乎违背违背祖宗章法规矩,给这位堂叔赐下块封地,叫福安郡王府能好生到封地去享享安乐,说这话时候正是先帝爷忙着在朝堂上大杀四方时候,话刚刚一吐口,就骇得年余半百的老福安郡王直接跪倒在地上,喏喏说不出话来。

第二日,这位老福安郡王谢辙就抛家弃子地跑到京郊的青云山做道士去了,爵位也直接传给了独自也就是如今的福安郡王谢綦。

当时不过十七八年岁的谢綦本应是谈婚论嫁年岁,可他当了郡王没两月,就在宴上堂而皇之地当众表示自个心慕上一副古画上的仕女,要正儿八经地娶其为妻,如此荒唐行径被朝堂上的御史接连参奏了数月,先帝则是轻飘飘地放纵着,只是出声止了这桩世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婚礼,直到借立嗣子名头召藩王入京,谢綦都已要近不惑,先帝才给下旨自个这位堂弟赐下婚事,由此才有了福安郡王世子谢珧。

到了谢珧这儿,他十三岁也就是谢璋登基那年,这位小世子突然声称昨夜梦里遇到位巫山神子,与其一见如故,京都人其实也都隐约瞧出来这不过是福安郡王自毁名声以求自保的手段,因此也没多加注意。

如此安稳几年,偏偏就遇着了陆家陆襄在京都闹的那通轰轰烈烈事,无辜的谢珧受到牵连招惹了不少指点,把谢珧给烦扰得跑到了青云山自己祖父的旧居躲清净去了,也正因此谢珧没能赶得上谢璋大笔一挥化身牵红线月老给宗室子弟赐婚,毕竟谢璋素来自诩通情达理,花萼相辉。

谢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信了皇帝堂哥亲善的鬼话,还是心里头有什么旁的想头,总归十来日前谢珧自青云山归来,便进宫求见谢璋,言说自个前往慈恩寺拜访慧能禅师时,偶然在佛殿里遇见孟裁玉,孟裁玉当时正在给已过世的临国公幼子吴择供奉抄写的经书祈福,他遥遥一望,不禁对孟裁玉这般深情重义的好姑娘一见倾心,无法自拔,愿效仿谢璋与孟夷光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化作恩爱鸳鸯共渡此生。

谢璋自然允诺,不多时就下了赐婚的旨意到琅琊侯府。

琅琊侯府旁人对这桩婚事欢喜亦有担忧,但对于惯来“只求荣华富贵,不求真心相许”的孟裁玉而言,她才不在乎那谢珧究竟是不是有龙阳之好,她看重的是郡王府名头,以及福安郡王府的昭昭富贵,头一回福安郡王早年丧妻,被封作郡王续娶的虽是商户女,却不是普通的商户,他娶的乃是被誉为前朝天下第一富的孙家长房幼女,甚至哪怕已然是百余年光景过去,虽不及往日风光,可孙家依然被称“江南第一富”,孙家究竟有多富贵,旁人不得而知。

但福安郡王府的富贵却是有目共睹的,当年那位继妻郡王妃嫁入府时候,可称数十里红妆延绵不断,唱嫁妆换了五六人足足唱了整天才完,据说有心人估算过,不提压箱底的银两,嫁妆也已值百万银钱,尤其哪怕如今京都都还是生意最繁盛的云霓阁与华珠坊就握在福安郡王府手里头,不然也不会被先帝给注意到。

比起来这来,二房夫人出身的商家淮阴钱氏就不免逊色许多了,钱家虽在淮阴颇有声名,可也算不得头一等,至于放在更大的江南就更不必提,若不是二爷孟贮执意要娶,这样的人家饶是讲什么高嫁低娶,门楣也断断是低得落不入老夫人眼,毕竟给个庶子迎个商户女进门,也折辱她自己的脸面名声。

孟夷光乌黑髻上攒支镶玉嵌宝坠翡翠珠流苏的凤凰金步摇,点缀几支南珠簪,矜贵而端秀,生得精致分明的眉眼旁点缀着金箔绞的梅花,更显妩媚艳丽,她也不怎么说话,就只那般笑盈盈的淡淡颜色,任由着旁边人围着她争奇斗艳,你争我抢地奉承讨好。

听着孟裁玉不知是否添油加醋过的与谢珧相遇的事,孟夷光才悠悠地轻澹笑道“四堂姐是与福安郡王世子有缘的。”

看着案上冰裂纹青瓷小瓮里的几株金盏银台,把玩着腰间系的枚鸭蛋青和田玉平安扣,孟夷光心里头想到,卢静识这件事说的果然是对的,不过是比所谓的前世早了几月发生,早在前两月,也就是谢珧和孟裁玉还没有相识时候,卢静识就对她提及了这桩姻缘,孟夷光不禁感到有些莫名的奇异,卢静识竟还真是个知晓后事的重生之人,以及那个神神叨叨态度奇怪的楚王妃崔鸯也是,这是多么让人不敢相信的事,竟然是真的。

孟裁玉倒不知道孟夷光此时心里头敛不住的思绪,她笑得更加明丽灿烂道“这也都是仰承了五妹妹的福气。”她穿的甚是鲜亮颜色,带着明亮的活泼神气劲儿,倒是很讨人喜爱的模样。

此话倒是真不假,毕竟按着卢静识所说,上辈子谢珧求娶孟裁玉,是在孟夷光这位当时宠妃娘娘有孕后,而这辈子孟夷光直接做了皇后,也免了谢珧犹豫究竟是否要落注的时间。

孟夷光瞥了眼孟裁玉,想起孟裁玉前几日送到寿恩侯府的那套百鸟朝凤绣品来,更觉得受用的心安理得了,毕竟孟裁玉在这桩婚事的福分确是仰赖了她有个皇后堂妹,或是有着个怀孕的受宠贵妃堂妹,往后只要孟夷光能够稳坐明堂,孟裁玉这位郡王世子妃也可以安安稳稳享着她的锦绣荣华。

想到这儿,孟夷光眼神落到自从那日哭了一遭后,就在她面前扮足乖顺懂事堂妹姿态的孟宝珠,孟宝珠察觉到孟夷光的目光,立刻送上一抹明媚的笑容,想着卢静识提起的对方未来那桩糟糕姻缘,孟夷光乌湛湛的眸笑眼弯弯,这不好的东西自然就要改掉,皇后的堂妹难道不是很珍贵的吗,理所应当是要炙手可热,怎么能被人随手糟蹋呢。

反正与前世有着不同命数的人也很多,她孟夷光就是其中一个,她也真的很想试试亲手改一改一个人原有原定的命运,那究竟会是如何感受,孟夷光不禁想起谢璋,他应当是很习惯很熟悉这种掌控旁人命运的感受。

孟夷光一双灵巧漂亮的眼眸笑得更晏晏,明光粲粲,有着蓬勃难抑生出的野心,是合应该镶嵌在凤冠上的明珠。

盯着孟夷光笑盈盈的脸,孟宝珠犹豫着是不是要再说些什么,就有老侯爷身旁服侍的婢女进来说到,老侯爷请孟夷光往青莲阁去一趟。

长辈相邀,孟夷光自然只能起身前往,披上里是白狐腋裘的大红绣瑞兽团花纹鹤氅,一出门就见满天乱琼碎玉落不停歇的架势,扑面而来的寒气直冲面门,玉茗赶紧执起油纸伞给孟夷光遮蔽着落雪,孟夷光系紧帽兜,叫蓬松柔软的风毛贴着面颊,才觉得缓过来几分,她手里牢牢揣着正烧着银霜炭的冰裂梅花鎏金紫铜花篮手炉,所幸是未起什么大风。

青莲阁叫地龙里头烘得极为暖热,孟夷光都不由疑心老侯爷是否是寻意折腾自个,这一冷一热非要是患风寒了,不过面上倒没表露出来,只是笑意嫣然的,玉茗帮孟夷光解下身上披着的不免沾了雪的斗篷,看着玉茗也被冻得通红的指尖,孟夷光将手里头的手炉塞给她,让她自个暖暖身子,才转身进了供奉着那尊垂泪佛像的东次间。

老侯爷并未如从前般跪在佛前依依供奉,而在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榻上案几上置着副棋盘,除了分放左右装在天青釉棋罐里的的玛瑙棋子,上面还有本展开的棋谱,两尊松绿釉花觚立于罗汉床两旁,上头各插着株足有八九岁孩童高的开得极好极盛的腊梅,看着很素雅清洁。

见孟夷光已然进来,老侯爷抬眸示意两个婢女阖上次间的门后,对着孟夷光淡声说道“阿妧坐下吧,祖父有话要对你讲。”

孟夷光看了眼这郑重其事的架势,唇角微微牵笑意,她坐到老侯爷对面,抬眸看向自己的祖父,轻声说道“不知祖父有何教诲”

老侯爷并未回答,只是问道“阿妧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见孟夷光目露疑惑,老侯爷接着讲道,“今日是世祖元嘉三十四年,枢密副使韦述被斩首的日子,同一日里头还有韦家七十五个十一岁以上男丁一同丢了性命,第二日韦家剩下的女眷与幼童尽数流放与岭南,其中大半数还未至岭南就因途中无尽苦难或病死、或饿死,哪怕是勉强活到了岭南,岭南的烟瘴也足够叫这些原本金尊玉贵、养尊处优的孤儿寡母丢了性命,不过短短两年光景,煊赫的韦府就消弭殆尽。”

孟夷光又看到了那种恨意在老侯爷眼里蔓延,如同熊熊烈火,迫不及待地想要毁灭掉什么,她垂下眼,新安韦氏曾经大邺世祖一朝最为鼎盛辉煌的门阀,曾有过满朝半数皆与韦家有过联姻的风光时刻,韦述的嫡亲妹妹懿德皇后正是孝明太子之母,孟夷光的曾祖也就是老侯爷的父亲娶的正是韦述与懿德皇后的幼妹,两家关系不可谓不近,以及于孟夷光有时候都不得不感慨,琅琊侯府能从这样的关系里头全身而退,简直已经非是句幸好可表,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孟夷光的那位曾祖母据说孱弱多病,生下老侯爷以后便就缠绵病榻,早早地就香消玉殒了,而在韦家败落以前,孟无晦早就已经被踢出了朝堂。

“但其实韦家还有人活了下来,隐姓埋名小心翼翼地活在当年的京都里。”看着垂眸不语的孟夷光,老侯爷继续讲道,“你的父亲有没有向你提起过你的祖母,不是李氏,是你真正血脉相连的祖母卢氏。”

孟夷光一刹间突然就明白了老侯爷的意思,孟恽并未对孟夷光提起过他的生母,他讳莫如深着,从前孟夷光只以为他是计较自己的庶出身份,或是因着从前养在过老夫人膝下,但此刻她才知晓这其中隐藏着的是一个何等秘密,罪臣之女,应该被流放到岭南却改名换姓成了琅琊侯府的妾室,孟夷光简直不敢想,这样的秘密若是传扬出去,会有多么可怖的收煞,她与孟唳前程造化尽数都要化为乌有。

孟夷光长甲刺着手心,心头不住思索,这件事卢静识并未对她说过,她并不觉得会故意隐瞒这件事,那就只能说明在前世至少到卢静识还活着的那时候,这件事还是个秘密。

但她却丝毫平静不下来,孟夷光几乎想要立刻问清楚老侯爷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都还有谁,那皆是对她以及对琅琊侯府、寿恩侯府的威胁。

而那头老侯爷也再接着讲,“你的祖母真名唤作韦鸢,她是韦述也就是我舅父的嫡出幼女,我的表妹,你生得有些似她,阿鸢出身、样貌、性情皆无可指摘,是京华再无其二的璀璨明珠,本来也应该有段极好的前程,她与孝明太子的嫡长子已然有了婚约,可是这一切都毁在韦家被人蓄意构陷的罪名上”

老侯爷面露悲痛,孟夷光头一回看他如此显见的神态,“我无法看着我自小视作亲妹般疼惜的表妹被流放去岭南,于是我胆大包天的狸猫换太子,她的婢女代替她自缢在闺房,临死前用一把大火烧尽所有可能会招人怀疑的地方。”

“而阿鸢则顶替了新入府不过三日的卢氏,不能也不敢踏出那方小小的院落,以求掩人耳目,她很痛苦,她的家族在一夕之间顷刻倒塌,只有她残喘于世、苟且偷生,可她必须要活下去,她是韦家唯一在世的血脉。”老侯爷闭着眼,仿佛间还能看见那双婆娑泪眼,他几乎无法说下去,“我与她从前并无私情,我视她为幼妹,她视我为兄长,但她说韦家需要有一条血脉延续,所以才有了你的父亲。”

孟夷光听着这可笑的一切,垂眸盯着手心的血痕,她不在乎这些。

老侯爷神情渐渐平静,“你的父亲自幼灵慧,教他读书的先生就曾经夸赞过他日后不可限量,我和阿鸢都相信他是为了给韦家平反而降生在世间的,阿鸢临死前在病榻上都那样相信着,我也尽心培养着他,在他科举及第后,我那样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他的身世,告诉了他韦家被人算计构陷,以致满门惨死,他本应该在朝堂上建功立业以为给韦家平反。”老侯爷微顿,无尽的失望涌上,“但你的父亲知道以后,却全然不顾及他生于世的使命,反倒浪荡游离,全然辜负我与阿鸢对他的期许。”

孟夷光克制着自己的讥笑,轻声开口说道“所以您又选中了我,你栽培我、培养我,希望我能够成为官家的宠妃,来给韦家平反,对吗”孟夷光抬眼看向老侯爷,“您现在是不是很惊喜因为我这样出众地完成您要为韦家平反所需的第一个事,我被官家看重了,而且是出奇地看重,我成了皇后,独一无二的皇后,所以您特意在这个日子,叫我顶着冰雪,就如同元嘉三十四年落在刑场之上一般的冰雪,来到青莲阁听您讲述这个足以毁掉所有的秘密。”

老侯爷面上竟然从容带笑,“阿妧,你知道吗你生着和阿鸢一样的生辰,在你生下来后我就摇出了那支凤凰签,这就是天命,命叫有着韦家血脉的女儿再登上皇后之位。”他双目灼灼,隐带疯狂,“命叫有着韦家血脉的女儿去给韦家平反这就是天定的命数,这就是天给你定的命数给韦家平反,就是你要做的”

孟夷光还未说什么,次间的门就猛然被推开了,她回眸望去竟是孟恽,孟恽披着的那件宝蓝藏金祥云纹大氅往下不住落着雪化成的水,像是泪珠样砸在地上,他不知道听了多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但他笑吟吟地走进次间,对着老侯爷恭恭敬敬地俯身一拜,声音还是那样的飞扬“儿子拜见父亲。”

老侯爷不愿理他,他也不在意,孟恽走到孟夷光身旁,笑眯眯地说道“是儿子打搅父亲同娇娇下棋了,只是天色已晚,这冰天雪地里头夜间行马车也不妥当,所以还请父亲允我带娇娇先回寿恩侯府了。”

“这世上有些事不是闭上眼就不在,你以为看不到,那只是因为你的眼闭上而已,但你心里头也还是清楚,它就在那里,你躲不开,也逃不了。”老侯爷看着孟恽拉起孟夷光,冷清地说道。

孟恽没有回话,他牵着自己女儿的手就向外走去,孟夷光低着头,也并没有回答,乱七八糟的思虑将她重重困囿。

外头雪停了,夕阳洒进来,屋里的佛又在垂泪了。

孟恽科举及第时正是二十多岁,最最意气风发的年岁,在翰林院做着庶吉士,等待着三年后散馆授职,也有着三两知交好友,他那时与秦氏已有长子孟唳,在那一刻的孟恽眼中,他无疑快活且得意,直到他的父亲说出了他的身世。

在头先知道时候,孟恽自然也是如老侯爷期待一般,满怀壮志想要给韦家平反,也好青史浓墨重彩留名一笔,也算不费苦读十余载。

只是如果从后来看这段光景的话,那孟恽有着这壮志的时候其实实在是不太对的,当时谢璋已然出生,诸多宗室亲王眼见嗣子无望,还抱有着能被允许离开京都回到封地的盼望,但所有人不知道的是,咸平一朝的官家那时正在跃跃欲试,他在犹豫着要先捉瓮中的那只鳖,所以很多看似平常的事,都无疑是默默涌着暗流。

先帝有一回亲至翰林院,与传闻里阴晴不定的官家相比,孟恽拜见的先帝看起来分外亲善,对着这群前途还不知如何的庶吉士,先帝就那样温和地问他们对现今的朝政可有何看法,先开口的基本都是换着花样的歌功颂德,孟恽正在笼络着语句,就听旁边有人说道,“亲王就藩乃是太祖一朝便定下的国策律法,陛下应早日允诸位藩王离京之请。”

此话一出,除了先帝与开口的庶吉士,所有人乌拉拉地跪倒在地,不敢发出丝毫声息,恨不得自己就是个摆设用的物件。

孟恽同他并不熟悉,不知这位庶吉士同僚是天性刚直清正,维护律法,还是如他后来罪名般勾连藩王意图谋反,又或者他只是愚钝地选错了想要引起官家注目的方法,但总之,过了不久也就几月的光景,越王意图造反被赐死,这位说错话的庶吉士也被认为是乱臣一并赐罪。

先帝还特意下旨命他们这帮庶吉士去观斩,送一送这位同僚,在观斩的高楼上,他们之中有人对权势的威严赫赫心生仰慕,幻想着也能拥有这含笑间定夺人之生死的权利,活在世上想不当被吃的,就一定要做吃人的。

自然也有人两股战战几欲呕吐,悲痛于权力的无情冷酷,而孟恽物伤其类,唇亡齿寒地感受到皇权的可怖,想到韦家的败亡自然也有头顶那位元嘉年间还是秦王的官家在旁架柴添油的功劳,那些要给韦家平反昭雪的念头,虔诚敬奉神佛时氲氤而出的渺渺佛香,霎时就消散开来。

他摸摸自己的脑袋,实在不想要把这么俊俏漂亮又聪慧的头叫闸刀给斩下,看着楼下几月前同僚的脑颅在泥泞地面上滚出不堪模样,盯着那双不肯瞑目的血红眼眸,他几乎是立时就劝慰好了自己,世事犹如流水,流过就莫要再追寻,既然自个亲爹也说他是韦家残存的唯一血脉,那应当好好珍惜才是,哪能去干些危险行当去。

绮丽晚霞耀在静谧明净的湖水上,荧荧灿烂,显得这片被翠竹略略遮映的长廊颇为静谧,飞雪落竹上,淅沥萧萧,连翩瑟瑟,确实声韵悠然,如能静静烹茶细听,也着实是件风雅清逸事,孟恽就在如此飘逸脱俗的地界里,对着自个的未来皇后闺女说着分外世俗庸碌的言语。

“糊涂,糊涂,难得糊涂,在世上活一遭,糊涂的人总是要更快活些的,清醒的人太痛苦,太难捱,也更容易掉脑袋。”孟恽神色闲适,随意自在地笑着对孟夷光说道,“娇娇千万不要纠结,这天下的乌鸦其实都是一般黑,打眼定睛仔细一看,谁也不干净,倒下的也不过是他们往日做的孽,反馈回去,遭了自己作恶的报应而已,你给这个平反,就势必会扯下去那个,再有人来给那个平反,折腾得一通麻烦。”

见孟夷光还是垂着脸不说话,孟恽只当自个的嫡亲闺女是被吓到,因此难得摆出点这十余年来少有的慈和父亲姿态,温声笑言,“娇娇,不必害怕,有阿父在这儿呢,你祖母那道事是个现在也就只有咱们三人知道的秘密,传不出去的,你就好好等着明年与官家的大婚,金金贵贵地做好皇后就成,其他都不必放在心上。”

“等你阿兄科举及第,在朝堂上立稳后,阿父就辞官做个富家翁平平淡淡地和你阿娘享着你们这双小儿女给的荣华,没什么好在意的。”孟恽抬手,想向孟夷光年幼时候那般揉一揉她的头发以安抚,可看着那满头精致珠翠,最后只轻轻拍了拍孟夷光肩膀,“娇娇,前头若有碍眼到你闭眼也不成的,那就直接脚一抬踢走就可。”

孟夷光抬起脸,笑着说道“阿父不必挂心,女儿都明白的。”

回府的高车驷马上,秦氏从前那般静谧而冷淡,喜爱调素琴阅金经的疏淡清雅人物,如今脸上却也能常常挂住笑意,严持瑜坐在她身侧,披着件领镶白狐毛绣鹤鹿同春纹艾绿颜色斗篷,雪白风毛衬得她面颊莹润透红,是极好的气色,她温驯地仰眸去同秦氏说话,笑影幽闲,孟夷光也是撑起好颜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着。

马车行到内院垂花门处,侍奉的嬷嬷掀开了马车厚厚的锦帘,孟夷光先探出了身子,就看见孟唳朝她伸出手,孟唳腕上戴着那串慧能禅师给的金珀佛珠,他着件窃曲纹墨绿颜色云锦镶边的织金螭龙云气纹玄色长袍,外着绣狮纹墨绿大衫,又罩着袭领镶狼毛蹙金松鹤延年纹玄色大氅,乌发以嵌墨翡白玉冠束起,很是贵气天成,意气风发。

扶着孟唳的手下来了马车,站在一旁看着孟唳将秦氏与严持瑜也一一扶下,孟夷光拉了拉孟唳的袖角,示意着有话要同他说。

明月清华映在蔼蔼白雪上,素草寒生玉佩,明亮得惊人,失了碧绿翠叶的枯枝凝成雾凇,天地间好似都是白茫茫的,行在去往清晏阁的通幽花径上,孟唳亲自提了盏宫灯,这双提笔能写策论诗赋,挽弓可射鹿捉鹰的手,将宫灯提得极稳当,孟夷光望着宫灯上精巧的花鸟图,沉默不言着。

此时寒冬里头冷得人骨头里都浸着雪意,可孟夷光就那样漫不经心地立在红衰翠减的冰天雪地里头,虽然只有宫灯摇曳的昏黄灯火,可许是因她眉眼过于明艳光鲜,竟让人觉得仿佛间瞧见了丰盈茂盛的明亮春光,看着玉茗领着服侍的人远远缀在二人身后,孟唳垂眸注视自己不展颜的小妹,低声问道“青莲阁那头究竟发生了何事惹得你竟这般不快。”

孟夷光伸手挽住孟唳,孟唳配合地略略低下身子,孟夷光附耳细声细气地把老侯爷那通话给简短地总结了番,又把自己的担忧给讲了讲,孟唳听完,开玩笑似的逗趣笑道“也不知是我叫阿父给拖累了,还是觉得我成不了气候,祖父是已经全然是把我给抛之脑后了。”

孟夷光被他逗笑,笑意粲然,小声地打趣“那不是因为祖父不知道咱们寿恩侯府的世子爷可是大邺将来的孟尚书,年纪轻轻就权势滔滔,日后做宰为辅岂不轻而易举。”

从卢静识那知晓了前世事后,在问询过卢静识是否可以告知孟唳后,孟夷光就尽数告知了孟唳,反正如今这世上,因着崔鸯那本书,知道点前世事的人也着实算不得少,孟唳虽半信半疑,却还是到书坊去买了那册崔鸯命人所写的“越人歌”,两个人把这本字数不多的书给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可是因着前世与今生早就大有不同,确实没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倒是卢静识为了证明自己真是重生之人,所说的几条消息验证了,比如说孟裁玉与谢珧的婚事。

不再玩笑,孟唳认真着神情,思索着沉声讲道“事已过多年,人也都已经死了多年,纵然是日后有人知道些什么,只要咱们自己能够稳住,这其实也是不好佐证的,至于韦家之事,我会想办法查探着,试试能否找出些什么,看看其中可有无何利益咱们再做决定,此事不必着急,若是祖父逼迫你,咱们也大可以虚与委蛇着,祖父总不会要侯府去陪葬。”他目光温柔,“小妹莫要忧虑。”

孟夷光微微点点头,轻声说道“这些我也都想明白了,我就是不高兴祖父非要折腾这些早就过去几十年光景的陈年旧事,把阿父牵扯了还不够,还非想要拉着咱们,阿兄不知道,我刚刚听到时候,整个人差点被吓得六神无主,话里话外好像咱们四房就是为了旁人才生下来活下来似的,真是讨厌得很。”

她敛了敛情绪,又说道,“等过几日,我就往琅琊侯府再去一回,看看可否从祖父那试探出来什么有用的,还有从青莲阁出来后,我听话头意思,阿父当年或许是查探出来过什么东西。”

孟夷光抬眸望着孟唳,笑意嫣然,“所以阿兄也不必着急查探,毕竟现在对阿兄来说,最紧要的还是来年的科举,我还等着有个探花郎兄长给我倚仗呢,还是要全心温书才是。”

孟唳也笑起来,回道“我自然是不会叫小妹失望。”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有着脉脉柔和的温情,如春水般静静流淌在其中,紧紧挽着的手臂下是世上独他们二人所有的相近相连血脉,所以也自然拥有着独一无二的亲昵与信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887805068昨日里头, 刚刚落个今年头一回的初雪,纷纷扬扬地簌簌降了一天光景,到夤夜时候才将将止住, 天出晨曦后, 琅琊侯府那头就递了话过来, 说是侯府诸人也有好久未曾好好相聚相聚,世子夫人命人备好了锅子, 正好趁着今日休沐日, 凑在一块说说话。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