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夏日暗恋(2 / 2)

周斯悦好不容易熬过屈辱的假期,以为补课结束终于可以远离对方,却在开学后发现游略插到了自己的班级复读——成为她的后桌。

噩梦似乎没有休止的时候。

言语羞辱是常事,开起低端恶俗的黄色玩笑来也毫不避讳,一到大课间就命令她跑腿买零食,和周围的男生哈哈大笑说“她妈就是当保姆的,她最会做这种工作了”。

拿钢笔戳她,抬脚踹她凳子,用力地抓住她的头发往后拽,只因为自己上课时不小心直起腰遮住了板书。

周斯悦不擅社交,没有朋友,从小到大的家庭教育一直是逆来顺受,母亲自觉社会地位低,生怕女儿在外面惹麻烦,反反复复教导她要忍耐谦卑。

所以她感到痛苦,却不得其法。周围的人要么冷漠旁观,要么一起捉弄,她就像一只孤立无援的幼鼠,躲在寒冷阴暗的下水管道中,目之可及,皆是压抑、肮脏、腥臭、绝望。

可哪怕她觉得自己百般隐忍,甚至到了没有自尊的地步,游略还是因为考试时她不肯配合他作弊而心生怨恨,把她的情书拍照发在了学校贴吧里。

藏了许久的秘密就这样被公开,就好像之前的所有委曲求全不过只是场笑话。

而那些在许多年后看格外干净、真诚的少女情怀,对于这个年纪的高中生来讲,不过是暗地里调侃的笑料。

更别说程遇衡的迷妹尤其多,哪怕毕业了,一中还有许多关注着他的学弟学妹,贴吧论坛非实名制,大家留言起来无所顾忌,等到帖子被管理员删除时,已经盖了大几百楼的冷嘲热讽。

就算偶有善意一些的评论,也至多是“人家只是写了封表白信,又没真的跟程遇衡谈恋爱,你们至于说这么难听吗”。

周斯悦全都看见了。

可她无法也不敢找罪魁祸首游略算账,因为妈妈还需要钟点工这份工作,不能得罪主家的儿子。

而且一旦妈妈知道自己这么辛苦供她读书,她还不认真学习早恋的话,一定会对她大失所望。

于是周斯悦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事都没有做,因为房子面积小,和妈妈同睡一间卧室,她连发泄情绪都只能趁洗澡时,在淋浴水声的掩盖下哭。

她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埋着头走路、做操、放学,吃午饭时一个人躲到楼梯间,日记本被撕了个干净,面对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和繁重的学业压力,没有别的办法,就通过自残来缓解那份压抑和痛苦。

但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时常学到凌晨两三点,模拟考却一次比一次考得差,原本是稳上985的尖子生,高考成绩出来,堪堪报上一所普通的一本大学。

上了大学,总算可以离开家了——巧合的是,她的学校和程遇衡的学校就在同一座城市。

然而程遇衡是天上耀眼的星星,她只是地上一颗普通的沙砾。

她普通地学习,普通地兼职,普通地考证,毕业后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普通地活着。

程遇衡随意路过校友的短视频也能获得几十万赞,而周斯悦一丢进人群里就瞬间消失不见,就连一起做小组作业的同学也会忘记她的名字。

他们之间,天差地别。

连偶然一次的交汇都是错误。

长达十年的独立生活,周斯悦从不发朋友圈,从不买漂亮衣服,如非公司聚餐从不去外面吃饭,甚至连那头倒扣西瓜皮的发型也从未变过。

她好似没有物欲一般活在这世上,也从不对异性和爱情表达出半点好奇。

直到三十岁,她收到母亲肾病的诊断书,匆匆辞职回老家照顾母亲,结果意外重逢游略。

纪录片里那个场景颇有些荒诞和好笑,一轮皎洁的月亮,一街老旧的昏黄路灯,一栋富有年代感的县城人民医院,医院内是重病的母亲,医院外是推着小车卖烧烤的游略。

周斯悦就站在中央,左右遥望着她痛苦人生的两大塑因。

然后为了替医院内的母亲筹措医药费,嫁给了医院外的游略。

他说,我现在是没什么钱,但手里还有套三居室呢。咱俩结婚,我把房卖了,给你妈治病。

他说,我爸进去了,我妈跟她新丈夫又生了个儿子,这么多年我也经历不少,以前的事,我给你道歉,你既往不咎,咱俩以后好好过日子。

周斯悦跟他领了证。为了钱。

就像年少时,为了秘密,弯下自己的脊梁骨,在他面前忍辱负重,伏低做小。

她好像从来就是一个这样没有自尊的人。

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婚后,游略依然没有尊重她,家务活从不搭手,每天摆完摊回来就是一身汗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赚的钱也都揣进自己兜里,喝酒抽烟请狐朋狗友吹牛,就是从未给过妻子一分。

偶尔周斯悦劝他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他劈头就是一顿骂:“你以为老子现在缩在出租屋里过这种日子是因为谁?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妈!花了那么多钱娶你,没跟你讨债你就偷着乐吧,还有脸管老子的事?妈的,去给老子烧壶热水,我要泡脚。”

周斯悦就不说话了。

沉默地去厨房烧水,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古井无波的模样。

后来,短暂地过了半年,周斯悦怀孕了。

游略很高兴,特意买了个很贵的包送她,说要带她去参加同学聚会,让她充充门面,别丢他的脸。

周斯悦很不想去,甚至是第一次表现出了极端明显的抗拒。

男人冷笑一声:“你放心吧,程遇衡不来,人家大老板,哪有空回我们这种小县城啊。再说了,就你这破样子,你以为人家记得你?明天晚上六点啊,别忘了穿好点,化个妆。”

周斯悦抿着唇不说话,心底却悄悄松了口气,也不知道为何。

十几年过去,要是这时候说她还对少女时代的暗恋对象旧情难忘,未免过于幼稚。

———但当她真的在聚会上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她的心还是无可避免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心动,不是羞涩,而是一种无地自容的难堪。

尤其是,看着他西装挺拔,挽着漂亮精致的女友,和老同学们谈笑风生。依旧是那颗耀眼的星星。

不像她,已经彻底从一颗砂砾变成了臭水沟里的污泥。

周斯悦过于狼狈地躲避着对方的视线,不想让自己被发现——尽管就像游略说的,谁还记得她啊。

但仓促慌乱之间,手肘不小心撞上身边的人,端着的红酒洒了对方一身。

她抬起头,对上游略醉醺醺的通红眼睛。

“妈的,你没长眼睛啊!知道这衣服花了老子多少钱吗?!”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喝多了,还是刚才注意到她看程遇衡的眼神,男人怒意升腾,一个巴掌就甩到她脸上:“看男人看得魂都丢了是吧?周斯悦,你是哪个牌面的人物啊,你有没有点自知之明?怎么,难道你还想再写封情书,勾引程遇衡跟你这个大肚婆好?要不要脸呢你,我呸!”

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

所有视线聚焦在此处,周斯悦站在原地,脸颊火辣辣的疼。

她的思绪似乎被冰冻住了,连躯体也无法操控。

她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一般,赤身**地站着被人打量、嘲笑、讥讽。

“这是干啥,喝多了?夫妻俩怎么还当众打起架来了?”

“哦呦,我想起来了,游略他老婆不叫周斯悦吗,就当年贴吧那个,闹特别大的……”

“我靠,她不会到现在还对程遇衡……这算不算婚内精神出轨?游略这家伙居然被戴绿帽咳咳咳,那个,嘘——”

“不过说真的,她那包会不会也彷得太明显了一点,链条颜色都不对了,一个摆烧烤摊的还要买奢侈品A货,我不理解……”

周斯悦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出的包厢,又是怎么走到了江边,盯着江面发了半小时的呆。

她只知道冬夜的风很冷,带着几分湿润气,阵阵刮进她的骨血里。

或许是老天都觉得气氛已经烘托到位了,便在这时候让医院给她打来了电话,说:“周小姐,很抱歉通知你这个消息,你的母亲齐兰女士于十五分钟前没有了生命体征……”

她握紧手机,极平静地道了声谢:“好的我知道了。这些日子,麻烦你们了医生。”

“嗯?啊,那个,没事,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不过周小姐,你还好吧?”

“我还不错。”

周斯悦笑笑:“再没有比这更不错的时候了。”

至少这个夜晚,月光是如此的清明皎洁。

江水被风吹得波澜四起,在夜色和霓虹灯光中美得不像话。

她张开双臂,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寒气都呼出去——

来到这世上三十一年,她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活着,很少有不努力的时候,也很少有快乐的时候。

她自卑、懦弱、愚钝、轻信,悲观至极,却又始终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受尽伤害,可从不敢鼓起勇气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她不是罪大恶极,但她糟糕透顶。

既然如此,就让她自己来终结,这个女娲随手甩下的失败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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