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浪淘沙(三) “给郎君做衣裳,是一件……(1 / 2)

招魂 山栀子 18901 字 2023-05-14

蒋先明的话音方落, 泰安殿中鸦雀无声,百官分立两侧,呼啸的凛风裹着雪粒子从大开的殿门外涌入, 地面越来越湿润。

“官家”

翰林侍读学士郑坚回过身, 俯身作揖,“蒋先明轻信谣言, 妄下论断, 一桩十六年前已经议过,定过的案子,此时董耀之流要翻,他蒋先明也要翻,这是目无君父, 这是别有用心”

“郑大人,”

枢密副使葛让在旁,他满脑子都是那一百三十六刀,“就算是十六年前的案子, 如今发现其中有疑,也不能再提么这是什么道理”

“葛让。”

黄宗玉皱了一下眉, 示意他不要多言。

郑坚一下偏过头,一双眼睛盯住葛让, 随即颇为恭谨地俯身作揖,“葛大人, 我怎么忘了, 您当年对徐鹤雪可是忠心得很, 他说什么,您就做什么,那时您好歹也是三十多岁的人, 竟将一个黄口小儿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也难怪您今日,要说这番话了。”

黄宗玉偷偷地拽了一下葛让的衣袖,葛让却拂开他的手,冷哼一声,上前几步,“郑坚,你上过战场吗你知道你这种惯会耍嘴皮子的人到了战场上,是会被胡人的金刀割下舌头来的么”

郑坚脸色稍变。

“在你看来,我葛让三十好几却围着一个娃娃打转好像是羞耻之事,可是我要告诉你,战场上从来都是真刀真枪,我不与人论什么年纪,只论打仗,他十四岁放弃云京的前程,进士的身份,一头扎到边关,投身在苗天照苗太尉的护宁军中。”

葛让说着,看向立在另一边的苗太尉,殿中许多人的目光也紧跟着他,落在苗太尉身上。

苗太尉心中难捱,只得紧紧地咬着牙关。

“十五岁,在咱们眼里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可他在丹原领七百骑兵绕到胡人后方,以七百人之数,折损胡人两千人,更是活捉了泽冗,若没有他趁夜奇袭,苗太尉就要在前方与胡人胶着更久。”

“他十六岁离开护宁军,统领靖安军,饮马湖一战,乃至后来夺回燕关千里的每一战,我都在其中,一个少年,既有勇,又有谋,我又凭何要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他,不能敬重他”

“葛大人,所以您也与蒋先明是一样的意思”

郑坚抓住他的话头,“您今日,也要为徐鹤雪平反是么”

“老子”

苗太尉忍得双目赤红,咬着牙,挽起袖子就要朝郑坚走去,身边一名官员急忙拦住他,低声,“苗太尉,不要冲动。”

“我敬重徐鹤雪仅仅只是因为他对大齐曾经的功绩,若他是个叛国逆贼,我为何要为他平反如今这也不是平反,只不过是将这桩旧案重新拎出来再审一遍而已,”葛让一步步逼近郑坚等人,“反倒是你们,如今拼了命地拦着,又是为何”

丁进不动声色地与潘有芳对视一眼,随即朝正元帝俯身,“官家,蒋先明手中的认罪书来路不明,可当年这桩案子却是铁证如山,臣以为并没有再重审的必要,臣丁进,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滥用职权,欺君罔上。”

郑坚立时俯身,“官家,此时重提此案的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良当年这桩案子查就查了一个月之久,是朝中多位官员尽心竭力清查干净了的,十六年过去了,难道今日能比当日查得更清楚么谭广闻已经畏罪自杀,一个死人是再开不了口的,臣却不知蒋新明借着这份所谓的罪书,究竟是为徐鹤雪,还是居心叵测”

“臣郑坚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这一番话,牵扯了多位当年议过此案的官员,知谏院,翰林院,一时不少人纷纷俯身作揖,“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在这片弹劾声中,孟云献站得端正,他不说话,新党也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为蒋先明说话,也没有出言弹劾。

孟云献看着蒋先明,他伏跪在地上,自说过那句话后,再也没有出声。

他在求死。

孟云献抬起眼,与站在对面的潘有芳对视。

雪粒子被风斜斜地吹进来,潘有芳扯唇,朝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孟云献想起那个雨夜,这个人对他说,他绝不会认。

今日,谁都能为蒋先明求情,唯独孟云献不可以,因为他与张敬往昔的情分人尽皆知,他为蒋先明求情,就是在为张敬不平。

正元帝久久不言,在旁扶着他的梁神福强忍着被君父狠狠攥握手腕的疼,脸色煞白。

“孟云献,朕要你说话。”

正元帝嗓音嘶哑。

孟云献抬步上前,站立在蒋先明身侧,他看见君父望向他的眼神,那样冷沉沉的,浸着血丝。

中书舍人裴知远看着这一幕,只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孟公,不要说。

不要说啊。

官家不想听的话,一定不要说啊。

孟云献俯身作揖,“臣”

方落一个字,众人各异的目光都紧紧地裹附在这位东府相公的身上,然而就在此刻,正元帝猛地呕出血来。

“官家”

梁神福大惊失色。

泰安殿霎时乱成一锅粥,梁神福慌里慌张地让人去太医局,又赶紧将正元帝扶出泰安殿。

百官也吓得不轻,一个个面露忧色。

苗太尉却在此时撸起袖子,几个大步往前,就抓住了郑坚的衣领子,一拳砸得郑坚后仰倒地。

“哎呀这是做什么”

黄宗玉连忙令官员们将苗太尉拉开。

“苗太尉”

郑坚被这武夫的一拳砸得头晕目眩,他坐起身,却发觉鼻间热流淌下,他伸手一抹,满手都是血,他愤声,“您何故殴打同僚”

“老子打的就是你”

苗太尉眼见着蒋先明被禁军押出去,“郑坚老子不但要打你,还要割了你的舌头同僚你算哪门子的同僚”

苗太尉冷笑,“跟你们这样的人做同僚,老子觉得恶心”

“诶,苗太尉,话不能如此说啊岂非伤害同朝的情谊”丁进等人将郑坚扶起来,好些个官员都觉得他这话太刺耳,都露出不满之色。

“跟你们,有什么情谊”苗太尉用力挣脱拉住他的几个官员的手,入宫身上不能佩刀,他一时找不着衬手的东西,“我,我”

他低下头,干脆扯下一只靴子来。

“哎哟苗太尉使不得使不得啊”武官们都来拉他。

“武夫只会动拳头动拳头能解决什么事真是有辱斯文”郑坚气昏了头。

这话登时便令拉拽苗太尉的武官们不乐意了。

“拳头能砸死胡人,你们这些文官的嘴皮子能杀胡人吗”

“我等皆是文臣,何必去做那等打打杀杀的事”

“我们不打打杀杀,谁他妈的守得住国土靠你们这些玩意儿吗”

“你们粗俗”

“你们怂包软蛋”

泰安殿里,文臣武官动完口,又动起了手,打得不可开交,黄宗玉连忙让人去劝,可都没劝几句,劝架的官员也在里头打了起来。

黄宗玉看见葛让也趁乱蹬了郑坚几脚,他满头是汗,匆匆走到孟云献身边,“孟公,您怎么不劝劝呢这么打怎么成呢都是大齐的官员,官家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他们实在过分呐”

“您宽宽心吧,同朝为官,就没有不打架的,几句话不对付,打起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孟云献言辞平静,“当务之急,是咱们得去庆和殿外等着。”

“这个蒋先明,竟将官家气得呕血,他实在是”黄宗玉喃喃几声,立时便朝泰安殿外走去,“我得赶紧去庆和殿外头候着。”

泰安殿里杂声一片,孟云献与裴知远走出殿外,一时间,有一个人跟上来。

在汉白玉石阶上,孟云献站定。

“孟公,我早与您说过,十六年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潘有芳拢紧披风。

“蒋先明手里的罪书,是你让人给他的,你是要让他自己往死路上走。”

孟云献语气笃定,“你太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年他主动请缨,赴任雍州知州,其中为他说过话,赞同他去的人中就有你,是你,是吴岱,促成他坐上那个位置。”

“你们让一个以为自己在践行正道的纯臣做了杀死玉节大将军的刀,而你呢潘有芳”雪粒子落在孟云献的发髻,“十六年,你片叶不沾身。”

“可我要告诉你,”

孟云献转过脸,寒风鼓动他紫色的衣袂,他盯住身边这个人,“董耀死了,可文端公主府的旧案还没有结束,他用自己的性命维护了我,维护住了这桩案子,”

“即便天下玉宇也许永远都不会澄明干净,但我们这些人也绝没有放任污浊大行其道,而使日月不明的道理。”

大雪在二人之间纷扬。

犹如一道深邃的鸿沟。

“道理这世上何人不知道理多的是视而不见,多的是一着不慎,一生为棋子,道理永远摆在那里,却不是人人都肯讲理,有故意装糊涂的,也有落子出了错回不了头的。”

潘有芳说着,恭谨地对孟云献俯身作揖,风雪吹得人耳朵麻木,“立誉谨记孟公教诲,很遗憾我再不能有这等清白的立场,我也不会自辩。”

他抬起头,一笑,“孟公,您与我,也曾同过路,如今,就各自珍重吧。”

太医局的医正们已经在庆和殿中待了几盏茶的工夫,也不见人出来,黄宗玉身上裹了三件披风,却还是抵不住外头的严寒,他搓了搓手,见嘉王站在一侧,始终注视着闭合的殿门,身上仅有一件披风。

黄宗玉想了想,解下来自己身上一件披风,上前裹到嘉王的身上,“殿下,往里面站一些吧,别让雪粒子湿了您的衣裳。”

嘉王没说话,也没有动。

黄宗玉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朝阶下看去,心里正想着孟云献他们怎么还不过来,却见底下几个年轻的宦官匆匆忙忙地往阶上跑来。

他们跑得急,一个个地冻红了脸,躬着身子喘着粗气。

“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黄宗玉皱起眉头。

“黄相公”

宦官们一见他,连忙俯身,又对不远处地嘉王唤了声,“殿下。”

“怎么了”

嘉王回过身看着他们,“荣生,我不是让你们送补品去娘娘宫中么”

原来这几人是如今在嘉王身侧侍奉的内侍。

荣生躬着身子,“是啊殿下,但,但娘娘出事了”

“出了何事”

黄宗玉问道。

“娘娘听闻官家在泰安殿呕血,便要来庆和殿,正逢一个尚服局的宫娥说是来送娘娘新制的衣裳,娘娘心中惦记官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衣裳,哪知才走到御花园,那宫娥却一直悄悄尾随在后,手里握着一把剪刀,竟欲刺杀娘娘”

荣生如实回答。

“什么宫娥如此大胆娘娘如何”嘉王上前两步。

“幸亏娘娘身边的近侍及时挡了下来,”

荣生接着道,“那宫娥见事不成,便仓皇逃跑,跑了半个御花园,她惊慌之下跌到湖里,但湖中结着厚冰,娘娘身边的人将她逮住了”

“但,但是”

“但是什么”

嘉王问。

“那宫娥一边跑,一边喊了些话”

“你就莫要吞吞吐吐她喊了些什么”黄宗玉有些不耐。

“她说她姐姐死得冤枉,说她姐姐撞破了娘娘的坏事,就白白地丢了一条性命。”

荣生越说,越有些战战兢兢。

“坏事什么坏事”

“她说,”

荣生与他身侧的几个宦官将身子伏得更低,“她说,娘娘淫乱宫闱,与太医局一位姓王的医正有私。”

荣生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

黄宗玉眼珠瞪圆,大惊失色,他一把揪住荣生的衣领子,“这等话,你也敢胡说还要你这条命么”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她一直这么喊,好多人都听见了”

荣生额上冒汗。

皇家血脉岂能儿戏黄宗玉满背冷汗,这些话既被好些人听了去,如今要止,只怕也止不住。

“苗景贞,快让梁内侍出来快”黄宗玉快步走到殿门处,对那殿前司都虞侯喊道。

嘉王径自下了阶,荣生等人连忙跟上去。

裴知远与孟云献各撑着一柄伞,还没走近那汉白玉长阶,就见嘉王匆匆地下来。

“殿下。”

裴知远站定,俯身作揖。

风雪之间,孟云献伞檐上移,与嘉王目光相接,随即俯身。

“二位大人,快请上去吧。”

嘉王只简短一句。

他与孟云献擦身而过,荣生在后头,朝孟云献伏低身子,又紧跟嘉王的步履而去。

“上面出事了”

裴知远从嘉王的语气里察觉出些许意味。

“走吧。”

孟云献提起衣摆,往阶上去。

嘉王到贵妃宫中时,贵妃正将一只汤碗摔得粉碎,“给我披衣,我要去庆和殿我要见官家”

“娘娘受了冻,还是不要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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