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八章(2 / 2)

沉丹青断断续续地笑,不知脸上这幅得意神情究竟在惩罚谁:

“如何?”

秦飞燕声音在颤,轻轻应道:“好。”

于是沉丹青挥掌移来数沓宣纸,另有一方檀香木桌,配以茶点圆凳,笔墨染料。

瞧瓷碟中点心袅袅上升的丝缕热气,分明在等他来时已在准备。

秦飞燕没有坐下,仿佛自己也要主动被惩罚似的,站在桌后捻起一张软纸。

他催动内力,宣纸“嘭”一声爆裂成碎屑,两人都呆了一呆。

秦飞燕怔忡片刻,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将纸屑扫成一小堆,继续去抽第二张纸。

内力注入,本就柔韧的宣纸立时变得硬挺,与现代卡纸并无分别。秦飞燕照着最常见的步骤裁纸翻折,往常灵活修长的手指仿若失了控制般异常笨拙,期间不得不多次停下调整,一炷香后手中才出现了一只卖相很差的纸鹤。

沉丹青始终在看他,凄笑着讽道:“这不是你哄骗小姑娘的好把戏么?堂堂风流客,看家手艺竟如此生疏?”

秦飞燕头更低了,抿了抿唇,嘴角微微下撇,边折纸边轻声道:

“二十年里……不曾,为别的姑娘折过……是以生疏了。”

他神情狼狈,像一条暴雨后毛发湿漉漉黏在身上、心知做错了事的细犬,呜咽着低声解释。

沉丹青眼泪倏地掉下来。

两颗千疮百孔却又无法相贴的心就在这样的沉默中跳动着,投进阁楼内的日光不断偏斜,秦飞燕手边的纸鹤越积越多,也渐渐从丑态百出回归到俏皮模样。

他折纸鹤的动作重回娴熟,但速度却没有明显的加快。

沉丹青注意到了,也咬唇不语。

难得一见,便多同他/她多呆些时日……

揣着同样心事的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窗外日落月升,月降日浮,秦飞燕竟是片刻不停歇地折了四日,期间沉丹青或坐或卧,亦不曾有一秒阖眼。

他曾在这间隙里抬眸望她,软声道:“还差六百四十三只,我不会跑的,你回房歇息可好?”

沉丹青只是冷笑:“你若再关心我,就彻底留下。”

秦飞燕便讪讪不语了。

第四日的午后,秦飞燕完成第一千只纸鹤,提笔在盛着染料的瓷罐里蘸了蘸,捧着纸鹤一只只上色。

沉丹青倚在软塌上看他,只觉时光倒退,下一秒秦飞燕就要捧着五彩斑斓的纸鹤挂在红绸底下,然后满堂张灯结彩,宾客纷纷而至,而她被侍女搀着回房换上喜服,细细梳妆。

眼前景象似水面泛起涟漪,很快被一只手搅散,沉丹青敛去奢望,嗤笑了声。

她看着秦飞燕,那人正染色到第八百六十六只。

“燕郎,你究竟有何苦衷?”沉丹青轻声道。

秦飞燕涂抹粉彩的手陡然一乱。

他定了定神,继续持笔填色,涩声道:“是我的过错,不必再问。”

“你单说错了,却不令我知你错在哪里。”

沉丹青声音由轻到重,枯等二十年的怨怒再次烧上心尖,“我要是偏说你没错呢?!”

“——不,我着实错了。”

秦飞燕重重一咬牙。

“为何错?错在哪?!”沉丹青压着他的尾音喝问。

秦飞燕用力蹙起眉头,难受地抬起头:

“青儿,别再问——”

哗啦!

满厅纸鹤纷飞,似春雨泄地,秦飞燕后背抵着墙面,被沉丹青一手死死按着肩膀。

“你还好意思叫我青儿!”

沉丹青怒道。

秦飞燕神情挣扎,偏过头去不看她盈满了生气与委屈的眼睛。

“你到底错在哪?错在爱上我?错在被我爱上?!”

沉丹青的脸和上半身微微发颤,一字一顿咬得极重,语气发狠,眼里却蒙着泪光。

秦飞燕呼吸一滞。

“是。”他的声音轻若游丝,“我不该——让你爱上我。”

沉丹青眼睛霍地睁大,听得愣了。

“为、为什么?”

她茫然又困惑,看着秦飞燕痛苦万分的样子更是难受。

“可我就是爱上你了!”沉丹青瞳仁颤动,“从第一次相遇,从我们携手荡平铁衣盟,从——”

“都是假的!”

秦飞燕突然吼道。

他看着她,眼睛已经红透了。

“是假的,是利用,因为我知道你是谁,知道在哪里能遇到你,知道怎么样能让你爱上我——”

沉丹青的思维有一瞬的停滞,她缓缓眨着眼睛,试图理解秦飞燕的话。

“你是说你,你,你听了我的情报,你在骗……”

“对,我一直在骗你,在利用你拿到秘宝得到武功传承,就是这样,来,讨厌我,恨我,或者把我彻底忘掉——”秦飞燕语速极快地说着。

他想挺起身,但沉丹青再一次把他按回了原处。

“可我就是爱上你了!”

她不讲道理地叫道,“我不在乎!燕郎,我爱你,我不在乎!我偏要和你在一起!”

“你现在才是在骗我,没有人,没有人能熟知我所有的口味喜好!有些我甚至自己都不了解!可你讨我欢心的每样东西我都喜欢上了!”

沉丹青气得掉泪,“天底下哪有通晓万物的神仙,物件不过是平凡玩意儿,我喜欢它们只是因为喜欢你!”

她这几句话音刚落,秦飞燕脸色霎时一片灰白。

“不,不是。”他分外苦楚,俊逸面容扭曲得不成样子,“我——我——”

秦飞燕像是被谁狠狠钳住了喉咙,他惨然吐字:“是有的,有的,我去卜了卦,所以才知你心思嗜好……”

“那也是你求卦的功劳!”沉丹青高声驳斥,“我知你爱我!”

“我不——”

秦飞燕遇到了他最反驳不了的话,痛得浑身发抖。

“来啊,来骗我,接着骗我,骗我一辈子!”

沉丹青强横地压着他,愤怒的口吻里甚至带着一丝哀求,“否则别拿这等借口来唬我!”

他们都在落泪,都在痛苦,可唯独无法达成一致。

秦飞燕张了张口,不知是声音太轻还是不知要说些什么。

“你说啊!”沉丹青厉笑着掉泪。

她这三个字似是割破了最后的底线,秦飞燕骤然一挺身,沉丹青被一股柔和却无法反抗的气劲击退,摔回软塌之上。

一阵哗啦声响,只见地面那些白色纸鹤翻涌着旋转在秦飞燕身周,染料从瓷罐中跃起几道细流,一百余只纸鹤顷刻间由白变彩,与其余八百多只分门别类落入锦盒之中,自始至终顺滑妥帖,竟未溢出半点。

事毕,秦飞燕俯首一拜,淡淡出声:

“秦某已完成沉阁主所求,望阁主履行承诺。”

他顿了顿,用气音轻声说道:“忘了我罢。”

说罢,秦飞燕身影忽地一闪,钳制着沉丹青的无形气劲与他本人一同消失。

厅内静默良久,突然传来极响的“哗啦”声,却是一千只纸鹤纷纷从锦盒中暴起,洋洋洒洒定在了半空,又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沉丹青站在鹤雨中,满面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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