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五十九 ......(1 / 2)

这是很正常的一天。

今天, 皇帝总算离了庙宇,正经来上朝了。

冕旒龙服,玉阶森森, 高坐世人之上。

文武百官手持笏板, 天下才人云集金殿, 俯身而拜,山呼海啸圣明天子。

军国大事一一决断,朝会即将结束之际, 却一声接一声,鼓声传入殿内。

一羽林郎奔入:“陛下, 有人敲了登闻鼓, 来告御状!”

来告御状的, 多数是民告官, 越级上诉。

皇帝问:“可受了杖?受杖之后,带上殿来。”

羽林郎踌躇片刻:“不曾受杖。那告御状者, 是......一七岁小儿。再轻的仗,也怕打死了他。”

朝堂上有了一丝骚动。

皇帝奇道:“七岁小儿能有什么天大冤仇?莫不是效仿缇萦救父事,其父母祖父母有甚冤屈,他代父、祖告状?”

羽林郎说:“小儿不肯开口, 跪死鼓前, 要先见到陛下。”

皇帝自认是贤能之君,便道:“既然如此,先免了仗,把小儿带上殿来。”

很快, 就有人引了一小儿入殿。

小儿瘦弱不堪,着麻衣,手捧一张状子, 垂着头,跟着羽林郎到了殿前。

偌大金殿,仿佛有森然冷气。

他颤抖身躯,跪在地上,笨嘴拙舌,学着戏文中的词:“草民罗蛮儿,叩见圣上。愿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没有与他计较礼节,声音温和的出人意料:“罗蛮儿,你有何冤屈?要状告何人?”

蛮儿举起状子,自有内侍取了,奉与皇帝。

状子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仿佛是初学者写的,措词用句都错漏百出。

皇帝一眼看罢,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蛮儿说:“我不打算状告谁。圣上,蛮儿此来,只是想求您还我一个清白。这对富有天下的您来说,是一件微末小事。对我来说,却是我来到这里的唯一缘由。”

小小的孩童,纵然身躯颤抖,叩首而言,口齿清晰:

“我不曾偷盗,镯子是我父亲自己拿去换了赌资。赌坊里应该有人可以证明,我父亲也亲口承认了。但无论是村长、还是城隍老爷,都不肯还我清白。

村长明明听到我父亲承认是冤枉我,却要逼我认下偷盗的罪名;城隍老爷是个伟丈夫,作为神鬼,法力广大,已经查证我所说都是实话,却仍然要抓捕我。

您是英明君主,十分仁慈,面对我这样的乡野小儿,也愿意给我面圣的机会。

您的金殿里,站着贤良闻名天下的文武百官,我听说,他们都是天下最有才华的人,通晓圣贤的至理。

村长或许糊涂,神鬼也可能不通人情。

但我想,我在这里,应该能得到公平的决断。”

状子纵然写得七歪八倒,语句不畅。但仍可以一眼就读懂前因后果。

是的。这是一件极简单的小事。小到在偌大的宝殿里,在军国大事的映衬下,显得滑稽可笑。

皇帝不仅是阳世的皇帝,也是这片土地幽界的君王。

他没有训斥这孩童,而是侧耳倾听。很快,从幽世的臣子那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他耐心地听完了,问台下的阁臣、六部主官,京兆尹等人:“爱卿们觉得罗蛮儿的请求,应该如何处理啊?”

众文臣交头接耳一会,说:“不受。子称其非告父,但实际行为是忤逆,等同告父。念其年小,不受其案,不予追究。打发回家。”

皇帝道:“罗蛮儿,你可听清了群臣的意见?倘若你就此罢止,朕就给你一些银两,送你还家。”

蛮儿的脸色白了,却坚持不走,要一个决断:“圣上,草民不要银两,只要一个公平。”

皇帝说:“既如此,那就朕亲自来判决。父在子上,君在父上。朕为君父,确有资格责备汝父。”

“你确实受到了冤枉。汝父亲口承认自己拿了银镯充作赌资。不日,朕会派人,到你所在的村落,去宣读这一事实,责备汝父荒唐。”

蛮儿抬起头,怔怔地看向皇帝,眼里闪闪有泪,枯瘦的儿童面容上,似叠着一张又一张不同的面孔,但乍一看,又似错觉。

他强忍哽咽,向皇帝叩首:“谢圣上,谢——”

此时金殿仿佛成了天宫,原来他觉得森冷的气质,也显得肃穆庄重。

话音未绝,蛮儿却听高处传来皇帝平淡平和的声音:“来人,将这小儿拖出去,即刻绞死。”

蛮儿的黑眸骤然抬起,他立直身体:“我非告父母——”

“身为人子,为一点小事的冤屈而不断向上告诉,顽抗不认。

如果父子尚且如此,君要臣死,臣难道能因为有冤屈,就不去死?

不能孝于父母,岂能忠于国朝?不能服从家庭,如何服从君王?”

“你父亲认定是你偷的,为全汝父的颜面,即便委屈,也应俯首待罪,待死。

朕为君父,应当为天下清除不忠不孝的种子,赐死于汝,以儆效尤。”

阶下大臣,顿时齐齐下跪,山呼“陛下圣断!”

在歌功颂德声中,蛮儿像一尊石刻,驻在了大夏最高的权利场所之中。

森森冷气,又霎时遍全身,寒到中心。

父亲犯错,却只得到一声责备。

他让其得到责备的代价,则是一条性命。

他缓缓仰面,喃喃自语:“那么,对错怎么办?公正怎么办?”

他朴素的,来自于人关于事实的“对错”,与朝廷的“对错”相撞,被撞得粉骨碎身。

这张儿童的面上,叠了一张又一张痛苦的脸,有面对士绅特权的贫弱,有面对丈夫暴行的女人,有无数张的“人之对错”被撞了粉碎的脸。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与蛮儿一起无助地重复:“那么,对错怎么办?公正怎么办?”

一开始,他们的声音很微弱。

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开始响亮。

最终,他们的声音回荡在金銮殿上,像轰隆巨雷。

所有歌颂声都被回荡的“惊雷”被掩盖了。

这如雷的质问声还在一声一声往外荡。

从皇宫,到京城,到北方各省,最后到整个大夏。

天空上高悬的日,被隆隆声波震得摇晃不停。

噼啪、噼啪,太阳碎了。

大夏的天黯了下来,却不至于黑暗。柔和的月光遍洒人间。

月亮升起,它叹息:

“说什么伟丈夫,说什么贤良官,说什么圣明天子。

天日昭昭,却断不得一桩清浅如水的‘盗窃案’,硬生生,要屈死七岁一小儿。”

“父母子女之情,应当是互相的。却沦为一方生死掌握在另一方手中。

男女之爱,等价齐观,并肩而行。却变成一方终生被另一方揉搓。

君臣之信,本是结伴而行,臣择君,君择臣,却变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为什么,人族本能之中,为了维护族群而诞生的天然至性、天生情谊,却变成奴隶他人的利刃?”

大夏之中,无数人被问得怔住。

月亮慢慢低沉,低沉,落到了大殿前,化作一个颀长女子。

祂凝视着大夏皇帝,又像穿过他,注视着无形而遍布大夏的某种东西:

“你们可知罪?你们可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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