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庭有枇杷树(2 / 2)

而邓林此刻正拖着老迈的身躯,用尽全力向自己的爱人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楼顶的,像狗,像蛇,像某种动物,用手脚,用牙齿,用身体的所有部位,蹒跚着,匍匐着,蠕动着……

鲜血从手肘和膝盖流下,下巴也被磕破了,可他不觉得疼,他只是突然后悔起来——早知道此生还有机会再见到李嘉卉,他就不该这样挥霍自己的生命,以至于现在上个楼都这般狼狈。等会见到她时,她会认出白发苍苍的自己吗?

会的吧,邓林想起和李嘉卉一起渡过的唯一一个万圣节,他的学生把他化妆成了衰老的龟仙人,而李嘉卉在鬼怪聚集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当时她说——我从你穿开裆裤开始就认识你了。

真是口无遮拦,邓林笑着笑着,眼睛就潮湿了。

终于跨过最后一层台阶,邓林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龟甲,上面裂痕纵横交错,就快要碎了,自己应该已经衰老的不成样子了吧,好在万圣节又要到了。命运竟似轮回,在生命终结之前还能相见一面,虽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也算应景了。

邓林突然又不急了,他颤颤巍巍地整理了一下因为攀爬而弄乱的衣服,才走向日思夜想的身影。

“嘉卉。”

“别过来!”女人听到声音显得很激动,立刻转过身来,站的离天台边缘更近了,

“嘉卉,你别激动,没事的。”

李嘉卉脸上的狂乱之色竟随着这句话褪去一些,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来人,良久才不确定地喊道:“邓林?”

“哎,”老人皱纹丛生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我就知道你能认出我。”

“你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样啦?”

“逗你玩呢。”

李嘉卉侧过头再次打量来人,随后皱起了眉头:“不是,这不是装扮。”

“怎么不是,不信你自己过来摸摸。”

“你休想骗我。”李嘉卉不由自主地朝邓林走去两步,已完全没有之前寻死觅活的模样,眼神中流露出担心,“到底怎么了?”

“对不起,嘉卉,我生病了,我可能要死了。”邓林说完,看着自己的妻子,隐忍了八年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惧怕终于流露出来,眼泪突然不受控制,汹涌而出。李嘉卉愣了一下,随后跌跌撞撞朝他走来。

“没事的,没事的。”李嘉卉不知所措地重复着安慰的话语,彻底离开天台边缘,抱住了邓林。

八年间,邓林在脑中模拟过无数遍救下李嘉卉的方法——将她上次的体检信息告诉她,让她知道一个新的生命在她体内孕育,属于他们两共同的生命——所有的话语,所有的细节,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在他心中排练了无数遍。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必了,原来要留住李嘉卉根本无需一个新的生命,只要他自己。

“嘉卉,对不起。”

“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都怪我不好,我太冲动了,你别怕,我不会再做傻事,我陪你看病,现在的医学那么发达,我们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

对不起,八年前我没能拉住你,对不起,八年后我依旧无法把真相告诉你。邓林痴迷地看着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明知眼前人只是一段停留在过去的时空碎片,邓林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好,你陪我,我们一起看病。”

“嗯。”李嘉卉一抬手背抹去自己的眼泪,小心翼翼地扶起自己的丈夫,两人依偎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楼顶。

“下楼了,应该是没事了。”范宇看看沉默不语的另外两人,松了口气。

“之后该怎么办,等他们下了楼……等梦境结束后该怎么办?”何姒看着范宇,问出了自己一直在意的问题。

“先对邓林实行保护性拘留吧,把龟甲的事弄清楚,”范宇想了想又说道,“别忘了,他不似林欢,他手上有无辜的人命。”

知道范宇说的是吴丽天,何姒几番想开口,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你不是说最喜欢看梦境消散时的模样吗,不看看嘛?”老朝奉的声音传来,何姒心中一动,再次抬起了头。

刚刚邓林上楼时才是正午时分,如今却已霞光满天,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坠落,天空中的色彩变得丰富——淡金、橙黄、橘红,这些色彩交织在一起,整个天际都被点燃。

何姒看着自己身处的这个院子,晚霞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才发现不只是院子,面前的居民楼,院外的树木,长而曲折的弄堂,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这层光辉渐渐浮动起来,周围的一切呈现出细密的颗粒状,仿佛用金色砂砾堆砌起来的城堡。

“要散了。”何姒听到风声从远处传来,金色的细沙被层层卷起,随着风飘向天际。

黑夜如期而至,金色的城堡变成月色中破败的居民楼,何姒几人重新回到那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包括邓林。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谢谢。”邓林的眼角还挂着泪水,整个人却焕然一新。

“你心愿已了,我们的事却还没结束,陪我再走一趟吧。”

范宇说完,却见邓林摇了摇头,伸出手,将一个挂坠从衣内掏出,紧紧握在手中。

“你想做什么!”范宇也握紧了手中蓍草,谨慎地盯着邓林的一举一动,“邓林,你这样就不仗义了,我们已经如了你的愿,现在是你要帮我们的时候了。”

邓林却不理他,只是看着何姒:“小姑娘,小心身边人。”

“什么?”

何姒没听懂,邓林却换了话题:“你问过我那颗枇杷树的来历吧?”

何姒不知其意,只好点了点头。

“嘉卉很喜欢吃枇杷,这棵枇杷树,是我幼年时将家中枇杷藏下,翻墙过来给她种的,没想到真的发了芽,还长成了大树。”邓林说着,目光越过围墙,仿佛又看了那棵树和树下亭亭玉立的少女。

“不要!”

何姒直觉事情有变,还没来得及从范宇手中拿过蓍草,就听邓林苍老却浑厚的声音念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轰隆之声响起,分隔两家的院墙倒塌,一颗枇杷树顶开水泥沙石,拔地而起,枝叶繁茂,果实累累。月光下,手握龟甲的老人终于回到了他盛年时的那一刻,他看着那颗枇杷树,就像看着自己的爱人,笑容幸福,眼神温柔,满怀爱意。

随后,邓林的身影也如金色砂砾浮动起来,在皎洁的月光中逐渐淡去,一阵风过,就只剩下一个缥缈虚无的轮廓了。

秦鉴上前一步,握住了何姒的手,少女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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