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 33 章(2 / 2)

隔着熙来攘往的人群,他蓦然看见一人立在对面的灯楼下。

那身对女子而言过于挺括的檀色圆领长裾,将她修衬得英丽亭拔,长发及腰,腰仅一握。

即使身处在家人围簇之中,花火彩焰之下,她的笑意依旧浮薄,眼底冰清沁凉一片,不食一点烟火。

让人错觉她只是偶谪凡尘,身前身后,都无一人。

谢澜安觉察有一道注视落在身上,凝眉回眸。

一眼也看见他。

阑珊灯火,溶溶月色,男子身姿清逸流宕,让人疑心狐狸变作了公子身。

胤奚单手揭开那只彩狐面具,乌黑的瞳底星火点点,与谢澜安相隔灯山,短暂对视了一眼。

他穿过人潮走到她面前,喉结轻动:“女郎。”

“这么巧。”谢澜安嘴角轻动,不得不有些感叹,在祖老将军手底下磋磨了一天,还有力气出来逛灯会,看来是低估了他。

她抬手将他额发上的面具挑下来,感兴趣地瞧了瞧,又低头看向他牵着的羊角辫女童。

小扫帚机灵,惊奇地仰望这个英俊之极的女子,双眼发亮,捂着嘴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

“小胤小胤,她就是你入赘的好人家么……”

下一刻,她的嘴巴被严严实实捂住了。

胤奚少见地在谢澜安面前泄出几分慌乱,睫影晃漾在睑下,“我没教她这样说过……”

折兰音和谢五娘先是有些茫然,此时见状,都低头忍俊。

倒是谢策作为兄长,脸色阴睛难辨,他凝视这个被灯火映得愈发姿容璀璨的男子,到底没阻拦什么,撇过了头去。

谢澜安眼中光色鲜活,压住嘴角弯下身,拍开他的手,问那女童:“你叫什么名字?”

“小扫帚……”

小扫帚怯怯地回答,隐约察觉到自己可能给小胤惹祸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连忙往回找补,“我是小……胤哥哥的邻居,受了他多年照顾。胤哥哥很好的,他会缝衣,煮饭,还会唱歌,养鱼,他养过几尾很漂亮的金鳞鲤鱼呢——”

只可惜那场大火后,鱼就死了。

谢澜安搭腔,“是嘛。”

眼梢轻瞟手脚不知往哪摆的小郎君,听着像形容贤妻良母。

小扫帚的头顶轻轻按下一只手掌,胤奚说:“可以了。”

他恢复了之前的从容静默,只是仍有些不敢直视谢澜安,伸手虚扶她直起身,趁这机会,将想送小扫帚入学的请求与女郎说了。

说起来,他一直拘谨地不受谢府太多恩惠,但若认真计较,便是何羡来算也早已还不清了。

但为这孩子,他还是跟女郎开了口。

这对谢澜安来说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自然答应。她见小扫帚胸前衣襟上,挂着一张鲜黄三角纸符,定睛瞧了眼上头小字,是些吉祥话语。

“我的字……难入女郎法眼。”胤奚注意到她目光所及。

他不说,谢澜安还真没想到这是他写的,印象里仿佛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字。

谢澜安收回视线随口说:“还成。”

她不到十五岁便摘得书道一品的盛誉,再高妙的字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还成”,何况这般缺少名师指点,摹形不摹神的俗字。

胤奚分明看出她的意兴阑珊,依旧笑了笑。

“贵人出行,闲杂退避!”

就在这时,长街的那头传来鸣驺开道之声。

玩累了的谢小宝在乳母怀里昏昏将睡,忽被这声锣响惊醒,打了个吓嗝,哼唧起来。

谢澜安皱眉转头,便见数匹轻骑当先开路,后面是一架八人抬彩幔敞窗车辇,画辇中怡然高坐的女子身着朱红织金藻纹裙,臂挽芙蓉纤帛,髻上珠钗六珈,妩媚多姿。

在她车外,还有一名头戴红缨盔,长相阴柔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她齐头并行。

被驱赶的百姓仓惶地躲向两旁,有不满者低道:“好大阵势,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皇帝妃子出行。”

“嘘,小声些,这庾家人可比皇帝妃子还厉害些呢……”

来者正是庾氏兄妹。

谢澜安淡漠地捻了捻指腹,心觉扫兴。

胤奚后背发紧,在第一时间将小扫帚藏在身后。

然而他们这群人的风姿个个不俗,又处灯下,就如鹤立鸡群。庾洛神辇到眼到,眼尖地发现了他们,一愣之下,冷笑命令停辇。

“真巧啊,谢直指也来赏灯?”

她不阴不阳地挑衅谢澜安,眼睛却死死盯在胤衰奴身上。

这个人,因为不顺从她,曾被她的詹事骂作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听后狠狠赏了詹事两巴掌——她看中的人,纵使再倔再硬,岂能以此形容,来辱没她的眼光?

所以她叫他小腊梅花儿,他不是要傲雪么,好啊,那她就着实把他扔进冰天雪地冻上一冻,看他的骨头究竟有多硬。

庾洛神第一不缺的是钱,其次便是时间,可是就在她猫捉老鼠乐在其中时,这枝腊梅花却被别人折走了。

看他的风神容貌,竟被谢澜安养得更胜从前。

庾洛神不甘极了,她捏住指节,声音染了冷寒,“不承想谢直指喜好别致,怜弱慕色,是个菩萨心肠。这庙里的神佛见到你,只怕都要让贤换你坐莲台。”

胤奚眼神漆黑,听出她话中隐射,偏头看向女郎。

谢澜安一扬眉,便有剑指翠鬓的风采,轻嗤:“我不做菩萨。”

她不喜仰头与人说话,言讫即侧身,命允霜去驾车。

庾松谷却是下鞍,走到谢瑶池对面。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含情,这位太后内侄,石头城统领含着柔笑道:“五娘子别来无恙?”

谢瑶池心弦微紧,却是行礼如仪,颔首回言:“见过庾将军。”

这时谢小宝哼哭起来,似是困倦了,折兰音忙道:“小宝困了,夫君,小妹,咱们回吧。”不着痕迹侧步挡住五娘。

谢策点头,与庾松谷淡淡寒暄两语。

庾松谷心中哂笑,他早晚要抱得美人归,不急于这一日,两家人擦肩而过。

胤奚还要送小扫帚回家,不与他们同行。待庾家依仪仗消失在视线中,他的后背才渐渐放松。

谢澜安离他最近,看在眼里,对他道:“别跟死——”

她顿了下,眼神隐晦,似今夜被人间灯火逼退的月光,改口:“别跟死不悔改的人计较。”

前世的庾洛神,便是在这一年应了她的名字,溺水而亡。

时隔过久,庾洛神具体亡故的时间与地点,谢澜安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秋天。

因为庾洛神的亡故引发了太后与靖国公震怒,庾家人不信这是意外,在城中大肆追查凶手,与外戚作对的世家皆受到了牵连。

那年金陵城的枫叶鲜红胜火,上面沾的皆是人血。

大玄南渡以来的第一场连坐甚广的党锢之祸,便是发生在这一年。

靖国公也不知当真因痛失爱女,以至丧心病狂,还是要借此机会铲除异己,所针对的世家多达五氏,连位列丞相的琅琊王氏都赫然在列。

前世谢氏不涉党争,又有二叔执掌荆州兵马做底气,侥幸逃脱一劫。

而谢澜安上辈子虽然明哲保身,不参朝事,却不忍坐视那么多无辜者被害,她动用关系,明里暗里地帮助不少士族中人,逃过牢狱之灾。

王家、郗家、卫家……可等她几年后受太后殃及,名声扫地,冷眼旁观的也是这些人。

上一世直至她死时,庾洛神这桩无头案的真凶也没有找着。这却也不重要,前世庾太后借题发挥,用大司马在此事上助力,带兵镇压五大世家,以致世家不敌,元气大伤。

所以谢澜安今生欲阻止这桩惨案,必要先调大司马离京北伐,断外戚一臂。

接下来,她便只等庾洛神出事,以太后如今对她的信任,自然会将调查权交到她手里。

到那时,她手中的权限会进一步扩充,游走于外戚与世家之间,刀锋落向何处,便不是听他人号令了。

——这便是她对老师所说的,一直在等的那个“契机”。

——这便是她请崔先生预测大司马行军速度,务必不使京城内外互相干扰的原因所在。

谢澜安眸尾隐没一缕精光,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她重生之后,在皇宫外遇见庾洛神的第一面,为她马车让道时,已在盘算她的死期。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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