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着把香菱抢回去,又不报官处置。
仗着自家是个小乡绅,身边有几个得力的家奴,就敢冲进薛家抢人!
拐子二卖香菱,薛蟠事先并不知情。
他也是被拐子骗了,此时还是个“受害人”。
冯渊带人打上门,他“正当防卫”,然后“防卫过度”……!
最最关键的一条——
不是薛蟠亲手打死了冯渊。
是他手下的几个豪奴下手太重,才闹出了人命!
“薛表兄只让他们把人撵走,没让他们把人打死,这些刁奴一味逞凶,给主子招灾惹祸,还留着他们作甚?姨妈且把这几个恶奴看管起来,再审这桩案子的时候,全都押去衙门治罪!”
贾寰甩锅甩得顺溜。
薛姨妈讪着脸不敢答言。
能跟在薛蟠身边的奴才,都是家生子,老子娘都是薛家几辈子的体面人。
真要治他们的罪,怕是阖家几辈子都不能留了。
牵连一大片,外头的生意也要被殃及,且涉及许多商家隐秘。
薛姨妈一时难以决断。
贾寰才不管薛家内宅的糟心事。
他只管摆平这桩人命官司,定性成一大一小两个“人生赢家”斗殴!
“小赢家”冯渊自恃有几分财势,又没看清形势,不晓得对手是“呆霸王”薛蟠,一照面就被捶得稀烂。
凡事都有因果。
冯渊的屈死,并不能抵消他先动手挑衅的事实。
冯渊也不是当场就被打死了。
“抬回家去三日才死”。
这三日的延迟,又可以有别的说法——
也许是失了美人,伤心过度呢?
也许是遭了庸医呢?
也许是汤药饮食侍奉不周呢?
也许是冯氏族人下了黑手,要吃他的绝户呢?
……
荣庆堂内,贾寰一句一句地说。
薛姨妈一句一句地听,喜得心花怒放。
她让跟过来的丫鬟同喜马上回房,把她让人从刑部抄录的案卷拿过来,让贾寰参阅一番,看看能不能从中寻到些更好的说辞脱罪。
同喜领命去了。
须臾返回,递给贾寰一份抄录得工工整整的卷宗。
贾寰立即翻阅。
重点看原告在公堂上陈述的内容。
这应是冯家老仆自认为对他“小主人”有利的申诉,少不得还要添油加醋,却并没隐瞒冯渊“找拿买主,夺取丫头”的张扬行为。
拐子一女两卖,可恶至极,是罪魁祸首,先撇开他不提。
冯渊和薛蟠两个冤种买主,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购买的时间虽有先后,却不能只凭“先后”,就判定人归谁。
拐子被抓住之后,两家都不接受退款,都要领人回去,起了争执。
冯渊要么好言相商,主动说出“甄英莲”的来历,请求薛蟠成全自己一桩良缘。
若薛蟠不允,那就告官,多少也有几分胜算。
真要告输了,再伺机抢夺不迟。
这一桩人命官司里,薛蟠固然凶横,冯渊也挺自负。
如果跟他争夺香菱的人不是“金陵好大雪”,而是寻常小百姓,可不就被他白白打一顿“夺”走了人?
一场“大赢家”和“小赢家”的终极对决。
所谓公道,看谁家的“势”大罢了。
贾寰把卷宗递给贾政,让他也看一遍心中有数,又问薛姨妈——
“当日冯渊闯进薛府,薛表兄是当众喝令打死了他,还是在无人处说的狠话?”
薛姨妈连连摆手否认。
说当时刚择定入京的日子,“那个孽障”偶然见到了香菱,喜欢得什么似的,给了拐子一笔银子,把人领回了家中,还说要带着她一起进京。
“买个丫鬟而已,我也没当一回事,由着他闹去了,谁知闹出那么一桩祸事!”
薛姨妈懊恨不已,告诉贾寰——
“冯家的人闯进来时,你表兄正在书房打点细软行装,没出去理会他,只隔着窗子嚷嚷几句‘打死他’,你表兄这人……心肠是软的,只是嘴上不饶人,那几个小厮也不省事,竟真个把人打死了!”
&到了重点——
“如此说来,冯家那边的几个家奴,并没听到薛大哥的狠话?那就不必承认了,都是几个恶奴的不是。”
“他们若是不肯认,聚在一起乱咬——”
“那就是刁奴诬赖主家!”
贾寰手把手教薛姨妈做恶人。
冯渊被打死之后,她就不该自乱阵脚,急慌慌地进京。
留在金陵好好跟冯家人对阵,赢面很大。
冯渊虽然是个小土豪,但父母双亡,独根孤种,所谓的族人都是想吃他绝户的无赖小人。
薛家多舍他们几两烧埋银子,让他们自己撤了状子,哪儿还用得着诈死脱罪?
薛姨妈也后悔不迭,恨自己被一群刁奴哄骗了。
说当时动手毒打冯渊的那几个小厮,父母长辈都是薛家有脸面的大管事。
这些人生怕薛家把他们的儿孙抛出去顶罪,对着薛家母子各种恫吓,说甚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阖家进京才能万无一失……
荣庆堂内,薛姨妈眼泪吧嗒地控诉——
“那些刁奴只想着撇清干系,不管主家死活!也怪我糊涂,这些年好吃好喝养了一群白眼狼!紧要关头不去替主子分忧,反要坑害主子!”
贾寰长吁一口气。
他费了这么多的口舌,总算把薛姨妈一脑门子浆糊洗清爽了。
葫芦案的另一面,是冯渊一方先动手的械斗。
冯渊“聚众私闯民宅,恃勇抢夺人口”,混乱中反被薛家的家奴干翻了。
薛家是“正当防卫”。
就真打杀了人,亦不需偿命。
告到官府,官老爷多半和稀泥,判个民事赔偿,出一笔烧埋银子完事。
碰到死较真的“青天”,也只能治他个“防卫过度”,流放几年而已。
薛家母子被恶奴哄骗,被族人坑骗,被滑吏欺瞒,平白做了冤大头!
既把贾、王两家搅得不得安生,又把自己弄成了“活死人”。
冤种啊!
猪头啊!
……
荣庆堂中,愁云惨雾一扫而空,气氛渐渐欢悦。
凤姐一改方才的刻薄,满面春风地夸赞贾寰——
“老三这个心眼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咱们再精不过他的,就凭他这手摆弄官司的本事,若不是生在了公候人家,让他出去做个讼师、文书,能把衙门里的老爷们活活气死,黑的也能给他辩成白的!”
贾寰呵呵——
“就事论事罢了,不敢当二嫂嫂的夸赞,更不敢颠倒黑白,我日日读圣贤书,入耳也得入心……我又不是那贾知府,只要升官发财,不要面皮良心。”
他一边撇清,一边把祸水引向贾雨村。
凤姐、王夫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一起唾骂贾雨村。
又说王子腾下月就会返京,到时会把此人的诸般劣迹一一告知,让王家也远着他。
贾政更是心情畅快,承诺此事了结之后,会对外放出风声,否认贾雨村是金陵贾氏族人,更不是“宗侄”,就是个没廉耻卖祖求荣的小人!
贾寰目的达成,神态放松。
一边吃着碟子里的蜜饯,一边环顾四周,没见到贾赦夫妇。
贾大老爷常年沉溺酒色,不来奉承老母亲就罢了,邢夫人身为儿媳,得来荣庆堂立规矩啊。
一问,说是邢夫人的父亲六十冥寿。
两口子结伴出城去了铁佛寺,焚香斋戒诵经,三日后才会回府。
贾母语气不屑——
“也不知是打哪儿刮起的一股风,京中好多破落户都在张罗着给先人办冥寿③,邢家也听了旁人怂恿,非得要办一场!”
贾母言语之中满是埋怨。
贾寰却被“冥寿”吸引住了。
细细问了一遍做冥寿的规矩,笑眯眯地问贾母——
“咱们府上的老太爷,算冥寿的话,将满百岁了吧?”
贾母不料他有此一问,默了一瞬,点点头——
“老太爷三年后满百岁,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兴那些神神叨叨的虚礼,京中的三亲六眷、世交老亲,也没见谁家给老太爷们办冥寿的……”
贾寰不以为然——
“老祖宗这话说岔了,给家里的老太爷们办冥寿,是儿孙辈的孝心,神神鬼鬼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即便真是‘虚礼’,礼多人不怪嘛。”
贾母哑然。
她是荣国府的老封君,地位尊崇,等闲无人敢驳她的话。
贾寰却敢,还驳得头头是道——
“大伯母的父亲,生前只是个四品官,就敢正儿八经地做冥寿,咱们府上的老太爷功业彪炳,青史留名,他百岁冥诞,咱们府上不该大办一场?”
贾母被噎得面色讪讪。
贾寰生怕这个糊涂老太太为了一时的颜面犯倔,趁她还没发作,抢先把办冥寿的好处细细说给她听——
冥寿、谥号、哀荣这些东西,看似为死者的体面,其实都是为儿孙的颜面。
贾家到了文字辈,日渐远离权势中枢,没落成了“中等人家”,下坡路上一再跌跟头。
趁着给第一代荣国公贾源办百岁冥寿的机会,聚一聚散了的人心,抬一抬暴跌的地位,何乐不为?
些许花销,贾家如今还愁不到这上头。
“人情”有来有往,单是亲朋故旧、四王八公送来的寿礼,就能塞满几间库房。
大胤两代皇帝,不管心里怎么膈应,明面上都得给些赏赐。
细算下来,贾家还能大赚一笔呢。
贾寰越想越划算。
贾母讥诮邢家是“破落户”,贾家何尝不是“破落户”?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如今的贾家,跟先祖贾源在世时相比,权势、富贵、威信、宠信,全都差了十里地的距离,大大不如了。
朝堂上的那些人,渐渐也忘了荣宁二公的不世功勋。
一个个都觉得贾家“德不配位”,明里暗里讥诮嘲讽,排揎打压。
贾家热热闹闹办一场冥寿,帮他们回忆回忆贾家的富贵从何而来。
是祖宗横刀立马拼命拼出来的,不是天上白掉下来的!
贾寰执意要为祖宗做冥寿,语气铿锵,一副谁反对谁就是“忤逆不孝”的架势。
花厅里坐着的诸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表态了,齐齐看向贾母。
贾母默然。
贾家的下坡路,她的体会才是最深刻的。
花厅里坐着的其它人,都生得晚了,唯有她亲眼目睹过鼎盛时期的贾家是什么气象。
平时含糊着不去想,真要想起来,唯有垂泪。
贾寰见状,唯恐自己先被扣个“不孝”的黑锅,叹气上前安慰贾母——
“老祖宗不喜办冥寿,定是觉得大张旗鼓做这种事,会让知根底的人家看轻了贾家?其实那些人早就不把贾家放在眼里了,他们看轻还是看重,都无所谓,贾家先祖的冥寿,是做给该看的人看的,只要这些人看到了,这场冥寿就功德圆满了。”
贾寰意有所指。
贾母面色复杂。
她活了一大把年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岂会听不懂小儿辈的弦外之音?
罢了,该放下身段的时候,何必硬撑着?
一场冥寿而已。
凤姐最喜出风头揽事,眼见贾母态度松动,立刻开口附和“办冥寿”。
极力怂恿劝说贾政、王夫人,一定要把“老太爷”的百岁冥寿办得风风光光,让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势利小人,好好瞧一瞧贾家的威风!
贾母让贾政拿主意。
贾政一个“二老爷”,他凭什么拿主意?
必须得喊上贾赦,再邀上东府的贾敬父子,一起做到宗祠里商议。
宁荣二府,宁国府是长房。
荣国府是弟弟,贾政是弟弟的弟弟。
他当家都名不正言不顺,何况给先人办冥寿这样的大事?
先得问过贾家族长的意思,两房族人都同意了,才能着手操办。
凤姐还隔空嘲笑贾珍尤氏夫妇,说他们府里的老太爷今年开春刚满了百岁,错过了好日子,只能眼馋荣国府这边热闹。
王夫人替二人分辩——
“前些年不时兴这个,你珍大嫂子又是个锯嘴的葫芦,本本分分的一个人,没什么巧心思,哪儿想得到这种巧宗儿?”
贾寰听得不顺耳。
尤氏是“本本分分”,是“锯嘴的葫芦”,所以她想不起给祖宗办冥寿的巧宗儿?
他环三就奸诈,就舌绽莲花,满脑子都是“巧宗儿”?
贾寰笑眯眯回刺王夫人——
“太太,为自家祖宗尽心尽孝,都是分内之事,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算巧宗儿?难道不巧,儿孙就敢不孝?”
王夫人自知失言,悻悻转过脸。
凤姐忙用闲话岔开,继续说薛蟠的人命官司。
纵然贾寰把案子掰扯出另一番道理,想要把这“道理”落到实处,还得费不少事。
薛家想要翻案,先得把薛蟠这个“逃犯”捆了送上公堂,打一顿杀威棒押入大牢。
最终能不能脱罪,得看京中这边的博弈。
判决下来之前,薛姨妈每天都得提心吊胆。
她十分不情愿送儿子去蹲大狱,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左右为难。
“葫芦案”闹到现在,早就不止是薛家自己的事,牵扯到了很多人——
出馊主意的葫芦庙门子,
居心叵测的薛氏族人,
和稀泥充当帮凶的地方缙绅,
徇私枉法的贾雨村……
牵一发动全身。
贾寰还暂时隐瞒了“前任顺天知府”这个闷雷。
王子腾的态度也未知。
若他执意让外甥诈死脱罪,自信能庇护外甥一生一世,贾寰今日就白忙活了。
道理他已经给薛姨妈说透,听不听劝在她,贾寰只能最后叮嘱她一句——
“薛表哥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沧海都能桑田,人一辈子总有几个沟坎,早早地扛了一条人命,成了没姓名的活死人,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一年又一年,何日是个了局?”
贾寰给她的建议——
长痛不如短痛,拼着再添一笔烧埋银子,流放个三年五载,彻底了结这桩官司,往后安安稳稳做人。
薛姨妈犹豫再三,始终拿不定主意,又赖上了娘家哥哥拿主意——
“你王家舅舅再过半月就能返京,且再等一等,让我跟他当面说一说……”
她后边还得靠这个娘家哥哥走人情,不能绕开了。
还有薛蟠,那么狂妄嚣张的浑人,想要说服他去自首,去坐牢,去流放,不是一般的难。
……
夜色渐浓。
贾母露出疲色,三春也开始打盹儿,众人便散了,各回各屋去。
贾寰一觉睡到隔天晌午,觉得腹饥才醒来。
刚一睁开眼,就听见赵姨娘坐在廊下,叽叽呱呱笑得大声。
被她嘲笑的人,是薛姨妈——
嘲笑的缘由,是薛家库房刚被刁奴卷空了!
丢了那么多好东西,还没胆子报官!
赵姨娘吃瓜看戏,哈哈哈哈笑得大声。
贾寰瞠目结舌。
昨晚他叮嘱薛姨妈,让她马上拿下那几个参与群殴的豪奴,重审“葫芦案”时一并送官,既能分担薛蟠的罪责,又能防止他们逃走了反咬主家。
薛姨妈怕这怕那,始终没拿定主意。
想着见过娘家哥哥之后,确定案子要重审了,她再把这些人绑了。
她自以为消息封锁得严实,都没过夜呢,几个刁奴就得了信。
天一放亮,就拿钱贿赂荣国府西角门上的几个婆子,扯着“出府采办”的幌子跑了!
跑了!!
他们不止带走了私人财物,还撬开薛家存放“土仪”的小库房,专挑东珠、金玉、珐琅、金银锞子这种不沉也不占地方,又容易折变典卖的好东西偷盗。
还使银子“借”走了贾家几匹好马当脚力。
包括贾寰的“赤云驹”和贾宝玉的“雪里蕻”!
凤姐气得让人把看角门的婆子、马厩管事们一起捆了,狠打四十板子撵出府去。
打板子容易,找回东西难。
事实证明,薛姨妈的智商远远不如薛家的奴才。
她粗心大意,叠加自以为是,被一群刁奴耍了。
太平无事的时候,这些刁奴好言好语哄着她,蹭吃蹭喝拿赏钱。
一看薛家要动真格的了,刀子悬在头顶上了,不跑等坐牢嘛?
越是小蝼蚁,越是敏感警惕,不敢像薛家母子这么心大。
打从薛家进京,被贾政当面逐客开始,那几个卷入冯渊案的小厮就忐忑不安,生怕官司再起波澜,薛家把他们抛出去顶罪。
一个个耳朵支棱得像兔子。
一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行礼细软都打包好了藏在床底下,要跑路的时候拎着就走。
主子有主子的朋友圈。
奴才有奴才的社交群,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消息来源。
薛姨妈自以为瞒得风雨不透,人家早打听得明明白白。
薛姨妈既心疼被盗走的财物,又懊恼自己没听贾寰的话,没有当机立断翻脸捆人。
现在人都逃了,官司怎么办?
全让薛蟠一个人扛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