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1 / 2)

循循 伊人睽睽 15529 字 1个月前

在姜循接手这赈灾烂摊子的第七日,天下着濛濛细雨。田地间如笼烟雾,万物迷离失真。

姜循坐在一草棚下,看流民在外排起长长队伍,前来领取粮食。这两日下雨,运输不便,姜循能流动的大笔钱财几乎见了底。此时已快到晌午,今日的粮食仍没到。

贺明那边的赈灾粮倒是每日堆在粮仓中。

流民们淋着雨,饥肠辘辘,怨声载道——分明有粮食,此女却霸道不让用,非要用她的。她的粮食以次充好,今日更是迟迟送不到,莫非要饿死人?

那贵女娇贵无比,有草棚挡雨。他们连口香软米饭都吃不上,陪她一起在这里等。

流民中窃窃私语声变大,姜循闻若未闻。玲珑为她捏把汗,但她每日就这样坐在这里,面如冰雪气如月霜,倒真的挡住了不少不怀好意者。

一阵急促脚步声朝草棚下奔来。

远远的,年轻郎君几分虚的声音飘在淅沥雨中:“姜娘子,怎到了这个时辰,仍不开粮?”

细雨飞斜,随风刮入草棚下。姜循半边肩被雨淋湿,面容一贯冷寒。她听到唤声抬头,看到一个绿服郎君衣摆沾泥,撑着黑伞从雨中跑来。

那人收了伞,赫然是贺明。

贺明俯身朝她作揖,她爱答不理。贺明这几日已经领教过她的漠然,仍好声好气:“姜娘子,不知你对赈灾粮有什么误会,在下也不多提了。你每日用你的粮充作好粮,在下也认了。只是今日已到晌午,百姓们连早膳都没吃到,这是不是有些过分?”

草棚外排队的流民见到那年轻郎君作揖不住,那貌美的未来太子妃连起身都不曾,更是私语不断。

贺明抹把脸上的水:“我的粮食已经运来两日了,再不发下去,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在其中。”

姜循慢悠悠:“这些天,死的流民本就不少。”

贺明心头一跳,猜她这话是否暗指什么。

平心而论,他不愿和姜循为敌。他初见此女便心旌摇曳,虽之后得知此女将入主东宫,他的落花之情终将空负,但太子安排姜循配合他一同赈灾,他仍有吃了蜜一般的感觉。

可惜二人的合作不愉快。

混着“神仙醉”的粮食发不出去,他背后的商人颇有意见,太子那边更是几度暗示,对他连连催促。因姜循不肯明面上开仓,贺明只好私下将粮食悄悄卖出。私下流通的粮食赚不了太多钱,无法满足太子。

贺明上前一步:“姜娘子既然知道死的人多,为何还不开仓?姜娘子不信任在下,另安排人马来送粮,敢问是不是那粮食今日送不到,姜娘子今日便不发粮?上万的人口,都要饿死于你的不松口?”

姜循淡然:“上万人口若死于我的不松口,我自会担责。贺郎君不必为我操心。”

贺明哪里是为她操心。

天边偶有几声闷雷,棚下美人坐得端然,衣摆微湿,玉容昳丽。她是高贵的东京名门女,她一生不知旁人性命由人裹挟的滋味。他

和她之间,到底隔着太多东西。

贺明缓缓说:“如果你今日的粮食,始终不到呢?”

姜循缓缓抬起眼,乌黑眸子幽邃若渊。

贺明从未在女子身上看过这样的眼神,姜循用这种让人看不透的瞳眸盯着他,语气却轻柔:“你做了什么?”

贺明不提自己做什么:“晌午已过,我再给姜娘子一个时辰。若粮食仍不到,姜娘子就不要怪我了。”

姜循微笑:“我不和你打赌。一个时辰前听我的,一个时辰后仍听我的。贺郎君,你试一试能不能在我眼皮下发粮。”

贺明:“难道看着人饿死?”

他声音陡抬高,姜循手中的茶盏砰地砸在桌上。她站了起来,逼望贺明:“我说过,我会负责。”

贺明:“你负责得起?”

姜循:“贺郎君能为前几日那些死的流民负责,我便能为今日饿死的流民负责。”

贺明:“姜娘子这话凭空猜测——”

他倏地收口,因他的人急匆匆从草棚外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话。贺明脸色瞬变,倏地看姜循一眼。

同一时间,姜循这一边,亦有人冒雨冲入草棚,在玲珑耳边汇报了几句话。玲珑色变,忙向姜循汇报。姜循听闻后,抬头,目光冰凉地看着贺明。

贺明转身欲走,姜循:“贺郎君请坐,陪我赏雨等粮。”

贺明:“在下有要务——”

“哐——”卫士们拔剑,拦在了贺明面前。贺明那一边,卫士们同样拔剑,与姜循这边出手的人对峙,双方剑拔弩张。

贺明回头看姜循,面色苍然。姜循与他相对,寸步不让。

贺明得到的消息是:种植“神仙醉”原材的药田被人找到了,双方发生争斗,贺家这一派败落,拼命逃出。那药田被人发现,“神仙醉”的事要瞒不住了。

贺明盯着姜循:太子说姜循不会查。可若不是姜循,又是谁呢?

姜循得到的消息是:商人运送的粮食来自东京周遭几城,雨天路滑,又遭人阻于半道。商人们朝天上放响箭传递消息,却到底无法在今日赶到。

姜循静望着贺明:此事应是贺明做的吧?只有贺明,急需她这边出事。无妨,她还有后招。

不知叶白那里,是否得手……

贺明和姜循各怀心事,皆心事重重地望向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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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东京城中一长巷,江鹭从雨中步出,到了一商铺屋檐下。

屋檐下有人,赫然是沉静许久的叶白。

雨丝如注,立在廊雨后的叶白撑着伞,一身素色襕衫。锦缎襕衫上绣竹描兰,分外清雅。他笑眯眯朝世子招手,而世子到廊下瞥他一眼,第一句话就是:“你受伤了?”

叶白:“……”

江鹭这敏锐洞悉能力,叶白直接掠过。他笑叹着,从袖中取出一账簿,交给江鹭:“你将十二匪中那百来人供我调遣,你来见我前,应该已经从他们口中知道,监督跟踪贺

家数日,终于找到了药田。

“我不光找到了药田,还拿到了贺家让人制药的记录账簿。我怕他们不稳妥,亲自去药田走了一趟,才拿到这账簿。()”

江鹭低头翻看。

叶白嗤笑:我拿到的东西,岂会有假?我无法现于明台,接下来诸事,就要劳烦世子了。()”

江鹭仍在翻账簿,耳边姑且一听。

叶白盯紧他:“这些账簿,自然不是白给小世子的。我和循循已有商议,小世子位高,你拿到这账簿,账簿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江鹭眼皮微跳,语气在渺渺清雨中几分微妙:“你和姜娘子已有商议?何时商议的?我怎不知?”

叶白心中奇怪,心想我二人的人,你凭什么知道。

最近诸事繁多,姜循整日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私情,也自然来不及告诉叶白自己和江小世子关系的变化。叶白只觉得不对劲,却不知哪里不对。

叶白心中记下,口中只道:“我和循循的看法是,世子拿着这账簿找太子对峙。”

江鹭不置可否:“找太子?”

叶白:“你我皆知,贺明一举一动,背后的得益者是太子。‘神仙醉’不能放到明面上,公然和太子为敌。最好的法子,就是用这个把柄去威胁太子,逼太子召回那些掺了‘神仙醉’的粮食,将贺明抹下去。”

叶白含笑,笑意中又带着几分恶意:“你是南康世子,私下威胁太子,应该做得到吧?你和我们又不同,太子拿你没什么办法。”

江鹭一言不发,收了账簿:“多谢。”

叶白顿一下:“此举利于我,我为自己。”

江鹭不多话,朝他一拱手,将账簿收入怀抱中,便重新迈步入雨帘。

此巷左右通不同方向,若去内宫当走御道,应朝左走。然而江鹭下了台阶,走的方向是右。

叶白色变:“小世子!”

江鹭背影停住。

叶白握着伞柄的手用力,面容被雨掩得模糊:“小世子,去内宫,应走左道。”

大袖潮湿贴于郎君身侧,背对着叶白的江鹭挺拔修长,如鹤淋雨。听了叶白的话,江鹭慢慢回头,露出侧脸皎白:“谁说我要去内宫?”

叶白:“太子在东宫。”

江鹭:“我不去东宫。”

叶白:“右道拐出城。”

江鹭:“我欲出城。”

叶白惊笑,握伞的手指发白:“敢问小世子,你拿着我千辛万苦得到的账簿,不去威胁太子叫停这场荒唐事,出城做什么?”

江鹭:“我自然是叫停这场荒唐事——敢叫叶郎君知道,我如今除了是南康世子,身上还被官家安排了皇城司提点的职位。‘神仙醉’是皇城司一直在查的禁药,我欲缉拿贺明,问罪问责。”

叶白:“可笑!”

江鹭不做理会。

叶白语气急促:“贺明身后站着太子,你不和太子商量便公然拿人,就是和太子叫板。你将暴

() 露自己(),同时会被太子发现是你在追查药田。你将从暗面走到明面上!

江鹭:那又如何?

叶白:赵铭和‘养病’∷()_[((),太子势大,你得不偿失。”

江鹭睫毛凝雾,声色俱厉:“我若是照你们说的,前去东宫威胁太子,自然可用最小的损失解决此祸。贺明会从中扯走,你得偿所愿;‘神仙醉’会再次禁止,我得偿所愿。看似选了一条最安全的路子,但是叶郎君我问你——

“你知道这些日子,多少流民死在‘神仙醉’下吗?你知道这些日子,多少富豪偷偷在黑市购买那掺了‘神仙醉’的粮食吗?你知道黑心商从中赚钱,知道‘神仙醉’在无声息地重入市场吗?

“我若不将此事闹大,如何再禁‘神仙醉’?我若不缉拿贺明,死人冤屈谁来清?”

雨声如涛,铺天盖地,声震万象。

叶白:“只死了几十人。和千千万万人相比,不值一提。”

江鹭声如玉石相撞:“不是几十人,是五十二人。我若不出面,谁为死人讨公道?”

叶白冷笑:“难道是我害死的人?那是权势所逼!只要隐忍一时,日后总会——”

江鹭打断:“日后总会如何?日后谁还记得?你只记得数字,你记不住每一个人。权势和民生有何关系?权势为何要扯上民生?谁也无权用权势羞人,辱人,乃至杀人!”

“叶郎君不必担心。我与太子两相搏斗,不会牵连到你。”

这雨下得有些急,风渐起,雨如注。叶白躲在雨后,看江鹭走在雨中。濛濛雾起,叶白快要看不清这天地明暗。

良久,叶白低笑出声。

叶白笑声冷漠悲怆且癫狂,他又慢慢收住,平静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大势压民,小人物委身入局为棋子,大丈夫玉石俱焚换新天。

“江鹭,你是那个大丈夫,我只是小人物。这一程风雨交加,路遥雾迷,恕我不送。”

江鹭:“不必相送。”

他走入雨中,走出此巷。到了巷外,江鹭转入大道。大道两侧,皇城司卫士们身披蓑衣蓑笠,或乘马或持刀,等着提点下令。

江鹭撩袍上马,他朝一个卫士吩咐几句话,那卫士领命而走。雨势让天幕显得几分阴暗,江鹭俯望众人:“出城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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